苏沐雪觉得，自从收了赵世明那张卡，她就像被塞进了一个透明的琥珀里。外面的一切，会所的流光溢彩，人们的笑语喧哗，都隔着一层黏糊糊、甩不脱的膜，她能看见，能听见，甚至被迫参与，但灵魂像是飘在了头顶上方，冷眼旁观着那个名叫“苏沐雪”的躯壳，如何笨拙地扮演着一个她越来越不认识的角色。
那天晚上的“任务”结束后，赵世明似乎对她这种“知书达理又放得开”的调调颇为满意，赏赐也大方起来。刘佳佳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话里话外亲热了不少，仿佛引领她成功下水是一桩了不起的功绩。
“沐雪，你看你这不就开窍了嘛！早这样多好，省得受那么多穷罪。”佳佳一边对着电梯里的镜面补妆，一边用那种过来人的口吻说，“赵先生对你可是不一样的，他说就喜欢和你聊天，有内涵。你呀，好好把握，比我们这些只会吃喝玩乐的强多了。”
沐雪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内涵？她想起昨晚那个脑满肠肥的官员，满口官话套话，对真正的文学一知半解，却非要附庸风雅，她还得强打精神，搜肠刮肚地找些恭维话去迎合。那种感觉，比在实验室连做十个小时实验还要疲惫，是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全面消耗。佳佳她们炫耀的包包、首饰，她收下了，却丝毫感觉不到快乐，只像是一件件赃物，提醒着她那笔交易的肮脏。
今天下午，她被佳佳拉到会所三楼的阳光茶室，说是“姐妹们的下午茶”。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桌上摆着精致的法式点心和高档红茶，几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围坐在一起，乍一看，倒真像是都市里一群悠闲的富太名媛。
梁安妮没在，在场的除了刘佳佳，还有那个叫罗美薇的（据说家里有些背景，能帮赵世明牵线），以及另外两个沐雪不太熟，但看起来也是这个圈子里的女孩。气氛看似轻松，但沐雪敏感地察觉到，今天的话题中心，似乎不是往常的珠宝、旅行或者互相攀比。
“哎，听说了吗？就那个……赵先生一首资助的那个女学生，叫什么悦来着？”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孩，用银质小勺轻轻搅动着红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神情。
“郑小悦嘛！”刘佳佳立刻接话，她今天涂了最新的阿玛尼红管唇釉，色泽夺目，“就那个山里考出来的，挺清秀那个，赵先生还夸过她懂事、有志向呢。”
“对对对，就是她！昨天不是她十八岁生日嘛？”香奈儿女孩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罗美薇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晒成小麦色的手臂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潜水表，她嗤笑一声：“哟，成年了啊？那可不一样了。”
沐雪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有点发凉。赵世明资助贫困学生，这是他时常对外宣扬的慈善形象之一，难道……
“可不是嘛！”刘佳佳像是掌握了第一手资料，语气里带着点炫耀，“昨天下午，赵先生就派车去学校接她了，说是要给她过个有意义的礼，好好‘奖励’一下她考上大学。”
“奖励？”香奈儿女孩吃吃地笑起来，“怎么奖励的？快说说！”
佳佳故意卖关子，抿了口茶，才压低声音，用一种分享秘闻的口气说：“这就不清楚细节啦。不过，人是昨晚接走的，今天早上才送回学校。听说啊，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走路都不太利索……啧。”
“哦——”几个女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拉长了语调，那声音里没有同情，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品头论足的意味。
沐雪感到胃里一阵翻搅，刚才吃下去的那口慕斯蛋糕甜腻得让她想吐。郑小悦……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应该是某个新闻报道或者慈善宣传片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破旧教室前，眼神清澈、带着对知识渴望的山村女孩。十八岁生日……礼……接走……一夜……眼睛肿……走路不利索……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她的神经。
“赵先生倒是……不忘本哈。”罗美薇语气调侃，听不出是赞是讽，“从根儿上就开始‘培养’，这投资，长远。”
“可不是嘛！”刘佳佳附和道，“要我说，这郑小悦也是运气好，能被赵先生看上。多少女人想攀还攀不上呢！这以后啊，学费、生活费，还用愁？可比她吭哧吭哧读书强多了！”
另一个一首没怎么说话的女孩也插嘴：“就是不知道……‘表现’怎么样？赵先生满不满意？别是个木头疙瘩，不解风情。”
“这就不劳咱们操心啦！”佳佳挥挥手，像是打发掉一个无聊的话题，“宋姐那边自然会‘调教’的。哎，别说她了，看我这新买的镯子，宝格丽的，好看不？”
话题迅速被转移到了新到的奢侈品上，女人们又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甚至略带香艳趣味的八卦。
苏沐雪却僵在了原地。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如坠冰窖。她看着眼前这些妆容精致、谈笑风生的女人，她们讨论着一个刚刚成年、可能才脱离贫困线女孩的“初次献祭”，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讨论天气或者一款新包。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权色交易了，这是……这是连慈善的外衣都剥去，赤裸裸地将最弱势、最应该被保护的群体，也纳入吞噬的链条！ 那个叫郑小悦的女孩，她是以“希望之星”的身份被资助的，或许她和她家人都对赵世明感恩戴德，却不知那“善意”的背后，早己标好了她成年后必须用身体偿还的价码。物化，原来可以如此彻底，如此没有底线，连“未来”和“希望”本身，都可以被明码标价，在当事人懵懂无知时，就被预定为祭品。
沐雪猛地想起Maria被扣下的护照，想起梁爽被威胁的视频，想起莉莉崩溃的哭喊……现在，又多了一个郑小悦。这个系统，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黏住每一个有可能被利用的人，无论中外，无论背景，无论年龄，只要你有弱点，有欲望，或者仅仅是……弱小。
她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愤怒冲上头顶。她几乎要站起来，想对着这群麻木不仁的女人吼叫，想问问她们还有没有一点点起码的同情心！
但她没有。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茶杯，用力到指节发白。她想起了父亲账户里刚刚到账的、足以支付手术费的巨款。想起了赵世明看似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期待”。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一个收了钱，刚刚“成功”完成了一次“任务”的，同类。
她有什么立场去指责？有什么资格去愤怒？在刘佳佳她们眼里，她苏沐雪，和那个刚刚被“献祭”的郑小悦，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价格”不同，“用途”各异罢了。五十步笑百步，甚至，她这个“自愿”踏入泥潭的，在某些方面，比那个可能完全被动、甚至被蒙骗的郑小悦，更加不堪。
那股愤怒的火焰，最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自我厌恶。她看着刘佳佳手腕上那枚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宝格丽镯子，突然想到，这镯子的价格，或许能支撑郑小悦一家好几年的生活，能让她安心读完大学，拥有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而现在，这未来，在礼的夜晚，被彻底玷污和改写了。
“沐雪，你怎么不说话？不舒服吗？”刘佳佳终于注意到她的异常沉默。
沐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可能昨晚没睡好，有点头晕。”
“哎呀，肯定是累着了！刚开始都这样，适应就好了。”佳佳体贴地说，顺手把一盘马卡龙推到她面前，“吃点甜的，补充体力。”
沐雪看着那色彩鲜艳、造型可爱的点心，只觉得像是一团团染了色的毒药。她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个充满阳光和欢声笑语、却让她窒息的地方。
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她抬头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惶恐的女孩。证据……她想起自己手机备忘录里，关于Maria护照号码和哭诉的简短记录。现在，似乎可以再加上一条：郑小悦，十八岁，生日当晚被赵世明的人接走，次日清晨返回，状态异常。
可是，记录这些，有什么用呢？ 像Maria一样，求助无门？像郑小悦一样，连求助的可能都被“恩情”堵死？她记录的这些碎片，真的能成为刺破囚笼的武器吗？还是最终只会变成压垮自己的催命符？
前路漫漫，黑暗重重。而此刻，她不仅看不清出路，甚至连自己还能在这黑暗中保持多久的清醒，都感到怀疑。那只被献祭的羔羊的无声哀鸣，仿佛己经穿透时空，萦绕在她耳边，让她不寒而栗。她不再是旁观者，她己是笼中鸟，而更可怕的是，她眼睁睁看着又一只更弱小的羔羊被拖入，却连一声像样的抗议都无法发出。这囚笼，不仅禁锢身体，更在飞速地腐蚀着灵魂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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