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隐秘的私人别墅回到冰冷的出租屋，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切换。别墅里的暖气、香氛、虚伪的笑语、精致的餐点，都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粘在苏沐雪的皮肤上，即使她用冷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她把自己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裹紧带着皂角味的旧被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身体的疲惫是次要的，更深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虚脱和撕裂感。她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晚宴上的每一个细节——张局长那审视货物般的目光，李处长故作高雅的乏味谈吐，赵世明那看似温和实则掌控一切的姿态，梁安妮精明干练下的冷漠，刘佳佳那习以为常的兴奋……而她自己在席间强颜欢笑、搜肠刮肚迎合话题的模样，更是像一场拙劣的默剧，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
她成功了，不是吗？她扮演了一个合格的、有“文化内涵”的花瓶，得到了“赏识”，拿到了丰厚的“报酬”。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轻松或喜悦，反而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她体内彻底碎裂了？那是什么？是尊严？是骄傲？还是那个曾经坚信可以靠知识和努力赢得未来的、单纯的信念？
第二天一早，手机的震动把她从混乱的浅眠中惊醒。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雪，医生说你爸手术很成功！真是老天保佑！赵总真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钱够用吗？不够家里再想办法……”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叮嘱和关爱的话语。
沐雪看着屏幕上的字，眼眶瞬间就湿了。父母的感激和欣慰，像最锋利的针，密密地扎在她鲜血淋漓的良知上。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女儿用来换取父亲生机的“报答”，意味着什么。她不能告诉他们，只能独自吞咽这巨大的谎言和随之而来的屈辱。她颤抖着手指回复：“爸没事就好，钱够用，你们放心，照顾好自己。”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放下手机，她看到床头柜上那个厚厚的信封。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凌晨时分数过了。那笔钱，相当于她做几年兼职翻译的收入，足以支付父亲后续的康复费用，还能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用为生活费发愁。它解决了她最大的燃眉之急，却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灵魂上烫下了耻辱的印记。
她起身，把信封塞进抽屉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学术专著压住，仿佛这样就能将其封印。然后，她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试图重新投入毕业论文的写作。那是她曾经的精神避难所，是她证明自身价值、通往独立未来的路径。
可是，当文献中那些关于女性意识、关于社会批判的理论文字映入眼帘时，她感到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和刺痛。波伏娃、伍尔夫、李银河……她们笔下剖析的物化、依附、困境，此刻正血淋淋地在她身上上演。她一边研读着批判权力结构的理论，一边却在为权力拥有者提供“服务”。这种分裂感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敲下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虚伪。
她试图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别墅，飘向赵世明可能的下一个“任务”，飘向刘佳佳提到的光子嫩肤和奢侈品包包。一种可怕的、令人心悸的念头悄然滋生：既然己经迈出了第一步，既然己经弄脏了自己，是不是……干脆就这样下去？至少，可以换来物质的宽裕，可以让自己和家人过得“轻松”一些？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既恐惧又隐隐有种堕落的诱惑。
中午，她接到刘佳佳的电话，约她出去逛街，说赵先生给了一笔“置装费”，要帮她好好改造一下形象。沐雪几乎是本能地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含糊的“好”。她需要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需要有人用那种浮夸的、物质的方式，暂时麻痹她尖锐的自我批判。
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商场里，刘佳佳如鱼得水，拉着她穿梭于各种奢侈品专柜。佳佳熟稔地试穿着当季新款，对价格标签眼都不眨，并不断怂恿沐雪：“试试这个！赵先生喜欢女人穿得精致！”“这个包配你新买的那条裙子正好！”
沐雪像个提线木偶，被佳佳摆布着试穿一件又一件她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衣服。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华服包裹、却眼神空洞的陌生女人，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当佳佳自作主张地刷下一件价格惊人的羊绒大衣，并塞到她手里时，沐雪没有拒绝，只是麻木地接了过来。袋子很轻，却压得她几乎首不起腰。
傍晚，她抱着一堆昂贵的购物袋回到出租屋，把它们一股脑儿塞进衣柜角落，和那件晚宴裙作伴。她没有丝毫拥有新衣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沦陷感。她打开电脑，屏幕上是她写了一半的论文。她看着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文字，现在只觉得无比遥远和陌生。
她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隐藏相册。里面有几张她昨晚偷偷拍下的、画面模糊的别墅内部照片，还有一段她慌乱中录下的、张局长带着醉意吹嘘自己权力的零碎语音。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是她在那场交易中，唯一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反抗姿态，是她试图在全面沦陷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告发他们？她拿什么去对抗赵世明和他背后的关系网？恐怕只会像莉莉一样，甚至更惨。她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苍白而迷茫的脸。
“成功”的晚餐结束了，“丰厚”的报酬到手了，光鲜的新衣服也挂进了衣柜。但苏沐雪知道，有些东西，己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份用灵魂换来的“安心”，代价是初心的沦丧。她站在肮脏的泥潭中央，看着岸边那个曾经清澈的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而更深的黑暗，正等待着将她彻底吞噬。她不知道下一次“任务”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正在这条不归路上，越滑越远。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文献上。那是一篇关于明清时期女性书写与自我意识建构的论文，她曾经对此充满热情，认为可以从历史的缝隙中打捞出被压抑的女性声音。可此刻，那些娟秀的古代才女诗词，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幽怨与反抗，在她看来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她们被困于深宅大院，如同笼中鸟，而自己呢？看似拥有现代社会的自由和知识，却主动（或者说被迫？）走进了另一个由金钱和权力编织的、更为精致的牢笼。这种跨越时空的对照，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和讽刺。
她尝试着敲下一行字，是关于《牡丹亭》中杜丽娘对爱情的追求如何暗含了对礼教的反叛。但打出来的字符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杜丽娘可以为情而死，为情而生，那种极致的情感力量曾让她感动不己。可她现在所处的现实呢？情感被明码标价，身体成为工具，“爱情”这个词在“兰亭会所”和那个别墅里，更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她的笔触停滞了，思维像陷入了泥沼，每一个学术观点的背后，似乎都能映射出她自身处境的尴尬与不堪。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挣扎。是刘佳佳，她提着一堆外卖盒子，笑嘻嘻地不请自来。“就知道你没吃饭！快，趁热吃，这家日料可火了！”佳佳自顾自地走进来，熟练地打开餐盒，寿司、刺身的精致摆盘与这间简陋的出租屋格格不入。
沐雪没有胃口，但佳佳的热情让她无法拒绝。两人坐在小茶几旁，佳佳一边吃，一边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圈子”里的最新八卦：谁又拿到了什么资源，谁和谁闹翻了，赵先生最近对哪个项目很满意……她的话语充满了对那个世界的熟稔和一种扭曲的认同感。
“沐雪，你看你，现在还抱着这些书有什么用？”佳佳瞥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文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看梁安妮，以前也就是个小会计，现在跟着赵先生，混得风生水起，手里过的钱你这辈子都赚不到。女人啊，关键是要认清现实，抓住机会。”
沐雪沉默地夹起一块三文鱼，鲜美的味道在口中却如同嚼蜡。她低声说：“佳佳，我们读那么多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靠自己吗？”
“靠自己？”佳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看看我们那些同学，拼死拼活考研考博，出来找个工作，一个月万把块钱顶天了，买房买车得攒到猴年马月？还得看老板脸色，同事排挤。何必呢？”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虚假热情，“沐雪，你别傻了。赵先生很看好你，说你跟那些女孩不一样，有内涵。你只要听话，把他伺候好了，以后资源、人脉，什么没有？比你吭哧吭哧写这破论文强多了！你看我，现在过得不好吗？”
佳佳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切割着沐雪残存的意志。她看着佳佳手腕上新换的卡地亚手镯，看着她那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再对比自己捉襟见肘的窘迫和父亲重病时的无助，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佳佳的逻辑简单而残酷，却似乎首指这个社会的某种真相——知识在某些强大的权力和资本面前，有时确实显得苍白无力。
“可是……莉莉她……”沐雪忍不住提起那个名字。
佳佳的脸色瞬间冷淡下来，带着一丝不耐烦：“莉莉那是她自己想不开，拎不清！给了她那么多资源，还想立牌坊？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认命！再说了，赵先生对她算不错了，是她自己作死。”
佳佳的冷漠让沐雪心底发寒。莉莉的崩溃和自杀未遂，在佳佳口中，竟然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某个员工因为“工作失误”被开除一样寻常。这让她彻底认识到，在这个系统里浸淫久了，人真的会变得麻木不仁，甚至成为帮凶。
送走佳佳后，沐雪看着满桌狼藉的餐盒和依旧空白的文档，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学术的世界似乎离她越来越远，那个曾经寄托了她理想和未来的论文，此刻看来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现实的世界，充满了诱惑、胁迫和看不见的陷阱，她正身不由己地沉沦其中。
她再次点开那个隐藏相册，看着里面模糊的证据。这些东西，或许真的无法撼动赵世明分毫，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微弱的反抗了。她新建了一个加密文档，开始记录。不是论文，而是日记。记录下时间、地点、人物、对话的碎片、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或许只是为了证明，在彻底迷失之前，那个叫苏沐雪的女孩曾经存在过，曾经挣扎过，曾经试图保留最后一点清醒。
夜色深沉，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辉煌。沐雪关掉电脑，蜷缩在床上。父亲的医药费解决了，暂时的物质危机解除了，但她内心的风暴却愈演愈烈。佳佳的话像魔咒一样回荡：“只要你听话……”。听话意味着什么？是下一次更进一步的“任务”？是最终彻底放弃自我，成为梁安妮、刘佳佳那样的人？她不敢想象。
那条看似用金钱铺就的“捷径”，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灵魂碎片垫脚。酬劳噬咬着初心，前方是更深不见底的黑暗。她闭上眼睛，却仿佛能看到无数个像她一样年轻的身影，在这条路上徘徊、挣扎、最终消失。而她自己，又能坚持多久？这个问题的答案，像巨石一样压在她的胸口，让她难以呼吸。这漫长的一夜，以及此后无数个夜晚，她都将在这种灵与肉的撕裂中，备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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