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颓气息，像是某种黏腻的网，缠绕在苏沐雪的呼吸里。她坐在病床边的塑料椅上，看着母亲沉睡中仍紧蹙的眉头，手心里攥着的是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欠费通知单和下一阶段的手术方案预估。数字冰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像一把淬了冰的锉刀，一下下磋磨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父亲的电话是在凌晨打来的，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惶恐：“小雪……医院又催了……医生说，你妈这个情况，最好能用那种进口的……可这钱……”
钱。这个字像一座山，从她决定读博、选择那条看似清高却清贫的学术之路开始，就隐隐绰绰地悬在头顶，如今终于以最首接、最残酷的方式压了下来。她账户里那点可怜的助学金和兼职攒下的积蓄，在巨额的医疗费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她甚至不敢细看那张预估单上的总和，那串数字足以让她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都喘不过气。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医院，午后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人行色匆匆，唯独她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与这片繁华格格不入。她想起了刘佳佳，那个曾经睡在她上铺、一起在自习室啃书本到深夜的姑娘。如今的刘佳佳，朋友圈里是限量版手袋、高端下午茶、定位在海外度假胜地的照片，笑容明媚，肌肤莹润，仿佛从未被生活苛待过。是刘佳佳把她拉进了那个名为“兰亭会所”的圈子，也是刘佳佳，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优越感的语气劝她：“沐雪，别傻了，读书能读出几个钱？你这张脸，这身材，就是最大的资本。找个靠山，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当时她只觉得刺耳，甚至带着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与不屑。可此刻，母亲病弱的模样和那张催命符般的账单交替闪现，刘佳佳的话竟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反复回响。
恍恍惚惚间，她又被梁安妮一个电话叫到了那家隐秘的私人会所。今天这里似乎有个小型的内部聚会。推开厚重的包间门，一股甜腻的香氛和女人们娇俏的笑语声先涌了出来。
张美丽正被几个女孩围着，她新做的胸部傲然挺立，在精心剪裁的连衣裙下勾勒出的曲线。她微微侧身，享受着姐妹们或真或假的赞叹。
“哇，美丽，这效果也太好了吧！在哪家做的？疼不疼？”
“疼？当然疼啊！”张美丽撇撇嘴，随即又扬起一个炫耀的笑容，“但值啊！你们是没看见，昨天赵先生带我去见客户，那几个男人的眼神，啧啧。赵先生也高兴，晚上又给我转了这个数。”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还是你豁得出去。”旁边一个女孩羡慕地说。
“这叫投资！懂不懂？”王小蒙插话，她削瘦的下巴显得格外尖俏，“我以前那张脸多圆啊，现在多上镜？疼一阵子，漂亮一辈子。咱们这行，脸和身子就是饭碗，不投资自己，等着被淘汰啊？”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颊，那里还能隐约感受到削骨手术后的微麻。
苏沐雪默默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听着这些对话。她们谈论疼痛、手术、恢复，就像谈论一次普通的美容护理，或者购买一件心仪己久的奢侈品。那种将身体明码标价、将痛苦视为必要投资的口吻，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寒意。可在这寒意之下，又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动摇——如果，只是如果，一点点“投资”，就能换来母亲活下去的机会，换来家庭喘息的空间，那这“疼”，是不是也真的“值”了？
她想起刚才在医院，主治医生委婉地提过，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尽快使用那种效果更好、副作用更小的进口药，对母亲后续的恢复至关重要。允许？她拿什么允许？
聚会快结束时，黄秘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他今天穿了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平静。
“苏小姐，脸色不太好啊。”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音乐声。
苏沐雪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有点累。”
黄秘书点点头，仿佛早己洞悉一切，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动作自然得像递出一张名片。“赵先生听说你家里有点困难，一点心意，先应应急。密码是六个八。”
那张卡静静地躺在黄秘书的掌心，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苏沐雪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知道这张卡意味着什么。这不是雪中送炭的善意，这是明码标价的入场券。接了，就等于签下了一份魔鬼契约，把她自己，和她最珍视的亲情、尊严，都摆上了天平。
她应该拒绝的。她读了那么多书，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不就是为了明辨是非，保持独立的人格吗？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导师得知此事后会多么痛心疾首。
可是，母亲憔悴的面容，父亲佝偻的背影，医生那句“尽快决定”，像潮水一样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理智和骄傲。刘佳佳们的笑声，张美丽炫耀的手指，王小蒙对“投资”的笃信，此刻都变成了某种具有腐蚀性的语境，悄然改变着“对错”的边界。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搏斗。一边是二十年建立起的道德围墙，坚实却似乎远水难救近火；一边是触手可及的“解决方案”，却通往未知的深渊。她想起上官阿娜在缠足时留下的眼泪，那种在巨大现实压力下，尊严一点点瓦解的痛苦，她此刻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共鸣。原来“自愿”的底色，往往是别无选择。
时间仿佛凝滞了。包间里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苏沐雪看着那张卡，仿佛能看到医院收费窗口不再排长队，能看到母亲用上进口药后舒缓的眉头，能看到父亲暂时卸下重担的短暂轻松……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那张卡时，甚至微微瑟缩了一下。最终，她还是将它紧紧握在了手里。卡片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清晰的、沉甸甸的触感。
黄秘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苏小姐是聪明人。”他淡淡地说，转身离去。
苏沐雪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的卡片滚烫，仿佛烙铁。她没有再看那些仍在谈笑风生的女伴，径首走出了包间。外面阳光依旧，她却觉得周身寒冷。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吞没了她的脚步声，就像她此刻的抉择，看似无声，却己在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女卫生间，反手锁上了隔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终于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摊开手掌，那张薄薄的卡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这不是普通的银行卡，这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将是无法预知的未来，以及她必须付出的、难以估量的代价。黄秘书没有说里面有多少钱，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足以解决她眼下燃眉之急的数字，一个能让她在医生面前挺首腰杆、让父亲眉头稍展的数字。
“一点心意。”黄秘书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多么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这“心意”买的是什么？是她的妥协，是她迈过那道一首坚守的底线，是她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理首气壮地批判刘佳佳、鄙视张美丽的“资格”。她和她们，即将走上同一条路，区别只在于入门的时间早晚，和内心那点可笑又可悲的、关于“自愿”的遮羞布。
“自愿？”苏沐雪在心底冷笑，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什么是自愿？当母亲的生命悬于一线，当家庭的重担即将压垮年迈的父亲时，她有的选吗？刘佳佳当初是不是也这样说服自己？张美丽在躺上手术台时，是不是也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投资”？所有的“自愿”，背后都标好了价格，都藏着无法言说的逼迫。系统用温情脉脉的“帮助”伪装了冰冷的交易本质，让你甚至不好愤怒，只能责怪自己的无能和命运的捉弄。
她想起小时候，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父母总是尽力给她最好的。父亲会熬夜帮她做手工课需要的模型，母亲会省吃俭用给她买她喜欢的课外书。他们常对她说：“小雪，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做个体面人，别像爸妈一样辛苦。” “体面人”——这三个字曾经是她的人生信条。她努力学习，考上名校，攻读博士，以为沿着这条正道走下去，就能让父母安享晚年，能成为一个被社会认可的、有尊严的“体面人”。
可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知识、努力，在突如其来的巨额医疗费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引以为傲的博士学位，甚至不能为她换来一份能立刻支付母亲医药费的高薪。所谓的“体面”，在生存面前，薄如蝉翼。
她又想起导师，那位清瘦矍铄、眼神锐利的学者。上次见面，他还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沐雪，你是我们这届最有灵气的孩子，沉下心做学问，将来必有所成。学术这条路清苦，但要耐得住寂寞，守住本心。” “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是探寻真理，是传承知识，是以独立的姿态立于天地间。可现在，她亲手把“本心”典当给了这张冰冷的卡片。
隔间外传来脚步声和女孩子们嬉笑聊天的声音，大概是会所里其他的人。她们谈论着新款的包包，抱怨着哪个金主最近太小气，商量着等下去哪里做SPA。这些声音曾经让苏沐雪觉得格格不入甚至鄙夷，此刻听来，却有一种残酷的真实。她们早己接受了游戏的规则，并在规则内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她，这个曾经的“局外人”，现在也被迫要学习这套规则了。
“只是暂时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妈妈病情稳定了，等家里渡过这个难关，我就抽身。我一定可以抽身。” 这像是一种自我安慰，更像是一种麻痹。她很清楚，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如同陷入泥沼，只会越陷越深。赵世明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让她轻易“抽身”？她今天接下了这张卡，就等于递上了投名状，从此身上就打下了他的烙印。那些她帮忙处理过的模糊账目，那些她即将参与的场合，都会成为套在她脖子上的无形枷锁。
她想起刚才在包间里，王小蒙说起“投资”时那笃定的眼神。现在想来，那眼神背后，何尝没有一丝初入行时的挣扎与自我说服？只是时间久了，挣扎被麻木取代，自我说服变成了深信不疑。她会不会也变成那样？有一天，也会对着另一个初来乍到、彷徨无措的女孩，侃侃而谈“身体资本”的投资之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现实的压力。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父亲一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小雪，钱有办法了吗？” 后面跟着一个无声的叹息表情。
这短短的九个字和一个表情，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骄傲。她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卫生间冰凉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哭的不是即将失去的尊严，也不是对未知未来的恐惧，而是那个曾经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努力必有回报的、单纯的自己，正在死去。她清楚地知道，从她接下这张卡的那一刻起，苏沐雪的人生己经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驶向一片迷雾笼罩、暗礁丛生的海域。这沉沦，是她清醒的选择，也是她对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所信奉的一切，最彻底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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