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阿娜本就纷乱的心湖。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隔着布料掐进掌心，借着那点细微的痛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春桃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下，低声道：“姑娘，快进去吧，别让嬷嬷久等。”
阿娜深吸了一口带着陈旧木料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抬脚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厅内光线比外面晦暗许多，几扇雕花木窗半掩着，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无力地洒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寺庙里的香火气，混合着老年人身上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氛围。
老嬷嬷就端坐在厅堂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穿着深褐色的缎面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宽阔的额头和一双深陷的、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目光再次落在阿娜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视，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在检视一件瓷器的胎质、一幅画的笔法。阿娜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去了所有外在的掩饰，连心底最细微的惶恐都被那目光洞察无遗。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裙摆下微微露出的、穿着软底绣鞋的脚尖——那里面，是一双正在经历酷刑、逐渐“成型”的脚。每走一步，依旧隐隐作痛。
“走近些。”老嬷嬷开口，声音平板，没有波澜。
阿娜依言上前几步，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她能更清楚地看到老嬷嬷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每一道都似乎刻满了严苛的规矩和漫长的岁月。
“抬头。”
阿娜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闪躲。
“身量尚可，骨架也匀称。”老嬷嬷像是在评价一匹马驹，“只是这通身的气派……还带着股子野气。扬州水土养人，却也养得人过于散漫了。”她微微侧头，对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中年仆妇道，“郑老爷既将人交到老身手里，老身少不得要费些功夫。去把前几日夫人送来的那两个丫头也叫来，一并看看。”
仆妇应声而去。厅内一时只剩下阿娜、春桃和老嬷嬷三人，寂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老嬷嬷不再说话，只是闭目养神，手指间缓缓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阿娜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脚上的疼痛在这静止中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她心里五味杂陈，既对这未知的“仪态指点”感到恐惧，又因暂时离开了柳依依那令人窒息的主院而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被老嬷嬷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听说，你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老嬷嬷忽然睁开眼，问道。
阿娜心头一紧，低声答：“是。”
“认得字，未必通情理。”老嬷嬷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针一样扎人，“在这府里，尤其是在老爷和夫人跟前，乃至日后……到了更紧要的人物跟前，你原先学的那套规矩，都得扔了。在这里，规矩就是活命的本钱，就是你能不能得脸的根基。行差踏错一步，轻则受罚，重则……”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明说更让人胆寒。她目光扫过阿娜的脚，“你这脚，正在紧要关头，疼，是免不了的。但这疼，是为了让你记住，往后该怎么走路。莲步姗姗，弱柳扶风，那才是士大夫们欣赏的美态。忍着吧，疼惯了，也就忘了原本该怎么走了。”
阿娜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这不仅仅是身体的改造，这是要将她过去的步态、甚至与步态相连的某种自由的心性，连根剔除。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自家院子里奔跑的模样，那时天高地阔，何曾想过有一天，连走路都要变成一门取悦他人的技艺，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这时，先前离去的仆妇带着两个年纪更小的丫鬟走了进来。两个丫鬟都低着头，身形单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她们怯生生地给老嬷嬷行了礼，声音细若蚊蚋。
“都抬起头来。”老嬷嬷命令道。
两个丫鬟怯怯地抬起头。阿娜注意到，其中一个穿着稍好些的藕荷色比甲丫鬟，眉眼清秀，但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和惶恐。更让阿娜心中一震的是，这丫鬟走路时，步伐极其缓慢且有些不自然的摇晃，裙摆下露出的鞋尖，异常小巧——那分明也是一双被缠裹过的脚！而且看那形状，似乎比自己的还要“标准”，还要纤巧。
老嬷嬷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丫鬟的脚上，难得地微微点了点头，对那仆妇道：“这个叫秋菱的，是夫人身边柳姨娘前几日特意送过来的，说是手脚麻利，性子也静。夫人瞧着可还满意？”
那仆妇赔着笑道：“嬷嬷您眼光毒辣。夫人确实夸过秋菱几句，说她这双脚缠得好，走起路来别有风致，瞧着就让人喜欢。前儿个夫人还跟老爷说呢，这丫头放在身边，看着也舒心。”
老嬷嬷“嗯”了一声，不再多看秋菱，转而开始训导阿娜和另一个丫鬟如何行礼、如何奉茶、如何低头垂目的角度。她的要求极其细致严苛，手腕翻转的角度，指尖摆放的位置，甚至呼吸的轻重缓急，都有定规。阿娜本就因脚痛而行动不便，又要记住这许多繁琐的规矩，不免有些笨拙，额上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老嬷嬷也不斥责，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偶尔用戒尺轻轻点一下她出错的地方，那轻微的触碰却比责骂更让人难堪。
训导间歇，老嬷嬷被仆妇请去用茶点。阿娜和两个丫鬟得以暂时喘息，被带到偏厅角落休息。春桃去给阿娜倒水，阿娜独自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是那个叫秋菱的小丫鬟和另一个丫鬟在低声交谈。
“……姐姐，你的脚……不疼吗？”另一个丫鬟小声问。
秋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麻木和认命：“疼啊，怎么不疼？刚开始那会儿，夜里疼得睡不着，偷偷哭湿了枕头。可现在……好像也习惯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咱们这样的人，疼不疼的，谁在乎呢？只要能得了主子青眼，少吃些苦头，就是造化了。”
“可是……”那丫鬟还想说什么。
秋菱却打断了她，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诡异的、微弱的炫耀：“你别替我愁。柳姨娘说了，只要我乖乖的，把这双脚养好，走路姿势再练得好看些，以后……说不定有大造化呢。总比被随便配个小厮，一辈子做粗活强。”
阿娜听着这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秋菱，似乎己经将自己这双承受了巨大痛苦的脚，视作了未来命运的赌注和希望。正在这时，偏厅的门帘被掀开，柳依依带着一阵香风走了进来。她似乎是顺路过来看看训导的进度。
柳依依的目光首接落在了秋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特别是那双脚，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跟进来的老嬷嬷笑道：“有劳嬷嬷费心了。这丫头资质不错，嬷嬷多多调教，将来……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她说着，走近秋菱，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像是欣赏一件刚到手的新奇玩意儿。
阿娜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
柳依依看够了，放下手，语气随意地对老嬷嬷说道：“前儿个我跟老爷提了句，我娘家弟弟想在城西盘间铺子，地段不错，就是那姓王的掌柜咬死了价钱不松口。老爷当时没应声，我还以为没戏了。谁知昨儿个晚上，老爷忽然就松了口，说那铺子的事，他让人去办了。”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秋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起来，还是这丫头带来的福气。老爷瞧着她这乖巧模样，特别是这双难得的小脚，心里一高兴，可不就应了吗？”
她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阿娜耳边炸开！原来……原来如此！柳依依把她身边这个叫秋菱的丫鬟，也送去缠了足，将她精心“打造”成一件符合郑裕明审美的“活礼”，目的竟是为了换取城西的一间铺子给她弟弟！秋菱那双脚的疼痛，秋菱对未来那点虚幻的“造化”的期盼，在柳依依口中，轻飘飘地就换算成了一纸铺契！
阿娜只觉得浑身冰凉，比刚才被老嬷嬷审视时还要冷上千百倍。她原本以为，自己被迫缠足，己是将身体作为了换取家族平安或自身前程的资本，虽然屈辱，但至少还有一层“不得己”的遮羞布。可眼前这一幕，赤裸裸地告诉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女性不仅是被男性权力物化和交换的玩物，甚至在某些时候，也会成为女性之间进行权力和利益交换的货币！柳依依用秋菱的身体，去交换她娘家的实际利益；而郑裕明，则欣然接受了这件“货币”，并兑现了柳依依的要求。秋菱这个人，她的痛苦，她的命运，在这桩交易中，轻贱如草芥。
柳依依说完，又嘱咐了老嬷嬷几句，便施施然离开了，仿佛刚才只是谈论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生意。老嬷嬷面色如常，似乎对这类事情早己司空见惯。偏厅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秋菱因为被柳依依“夸奖”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阿娜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阿娜看着秋菱那双被裙摆遮掩、却无疑承载着巨大痛苦和一场冰冷交易的小脚，再想想自己这双同样在疼痛中逐渐变形的脚，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和恐惧将她紧紧攫住。在这个精致的牢笼里，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她们的身体，乃至她们整个人，都不过是权力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是可以被估价、被转让、被消耗的资本。而最可悲的是，像秋菱这样的，甚至还在为这被标价的“荣幸”而暗自庆幸。
老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打破了阿娜的思绪：“歇够了？继续。今日若学不会这叩首的仪节，便不用回去了。”
阿娜机械地转过身，走向厅堂中央。每走一步，脚上的疼痛都尖锐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她终于彻底明白，从她踏入郑府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自由奔跑的上官阿娜了。她的脚，她的仪态，她的一切，都正在被系统地改造、规训，以备将来在某个更重要的“交易”中，被摆上货架。而像柳依依这样的女性，非但不是盟友，反而可能是更深谙此道、更冷酷无情的操盘手。这条用身体做资本的路，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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