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单又一单。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宛如最美妙的交响乐终章，余音绕梁，让她通体舒坦。
舒月白满意地退出购物APP，身体向后一仰。
她嘴角，脚尖无意识地晃动着，品味着这种“想要就能得到”的、简单粗暴的快乐。
这种快乐如此新鲜，如此充盈，几乎让她有些飘飘然。
然而，大脑这玩意儿，有时候就贱得慌。
一旦清闲下来，尤其是在这种购物后，极度满足后的贤者时间。
它就不甘寂寞地开始自个儿翻箱倒柜，非得扒拉出点陈年旧事来给你添堵。
舒月白嘴角那抹惬意慵懒的笑，就这么慢慢、慢慢地僵住了。
大学时代的记忆又翻涌上来。
呵，那可真是一场……
一场与青春浪漫彻底无关的、艰苦卓绝的生存演习。
别人的青春是明媚忧伤、社团恋爱、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的青春是算计、是奔波、是永远掐着表赶场的筋疲力尽。
一切的根源，还得追溯到她那对“心比天高，运气比纸薄”的爹妈——舒爸和舒妈。
那几年，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指点，或者纯粹是被成功学鸡汤灌懵了，舒爸舒妈坚信“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毅然决然地进行了一项史诗级的“家庭资产杠杆优化操作”——他们以惊人的勇气，同时背上了买房和买车的双倍贷款！
这操作骚吗？己经很骚了。
但更骚的还在后头。
他们认为，光靠死工资还贷太慢，必须搞点副业，实现“钱生钱”的华丽转身。
于是，瞅准了江边那边巨大的“商机”——一个蓬勃发展的造船厂，以及厂区周围那嗷嗷待哺的、数以万计工人的胃。
说干就干！
他们又借了一笔钱，盘下了船厂附近的一个大门面，雄心勃勃地要打造“船厂工人美食第一站”，无脑扩张了自家的饭馆规模。
舒爸甚至己经想好了未来开连锁店的名字。
理想很，现实却骨感得硌牙。
他们家的饭馆刚轰轰烈烈地开张不到半年，原本如火如荼的造船行业，毫无预兆地……遇！冷！了！
国际订单锐减，国内需求饱和，曾经日夜轰鸣的船厂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冬眠期。
大批工人被裁撤或无限期放假，曾经人声鼎沸的厂区周边，迅速变得门可罗雀。
可想而知，指着船厂工人吃饭的舒家饭馆，瞬间从“潜力股”变成了“ST垃圾股”。
亏损，巨额亏损，每天都在赔钱。
昔日里舒爸舒妈脸上“做大做强”的豪情，迅速被焦头烂额的愁苦所取代。
自家后院都起火了，而且是大火燎原之势，哪还有闲钱和精力去顾念求学的女儿那点“琐碎”的生活需求？
于是，舒月白的“好日子”来了。
她的生活费变得极不固定，时有时无，额度全看家里饭馆那天有没有接到一两个婚宴包桌，或者舒妈那天和舒爸吵架有没有占上风，占上风了可能心情好会多打两百。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银行卡长时间地沉寂着，仿佛被遗忘在了冰冷的数字角落。
她不去主动要，就基本没有。
偶尔鼓起勇气打电话回去，听到的永远是父母疲惫不堪、焦躁不耐的声音，以及电话背景音里食客寥寥的冷清和父母的互相抱怨。
“钱钱钱！就知道要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知道吗？”
“船厂都没人了，哪来的生意？这个月水电费都不知道在哪！”
“省着点花！女孩子家家的，别整天跟人攀比！”
几次之后，舒月白彻底明白了。
她不能再指望家里了。那点微薄且不稳定的生活费，断了也就断了吧。
才大二的她，被迫提前走上了“自力更生”的艰难道路。
从此，她的大学时间表被切割成了碎片，每一片都明码标价。
她发过传单。
在三十多度的酷暑天，穿着厚重的玩偶服，像个移动的蒸笼，追着行人塞广告，汗水糊住眼睛，还得努力挤出玩偶该有的“甜美”笑容。
她做过晚托老师。
看小学生晚托做作业，忍受孩子们的吵闹和无数个“老师这题怎么做”的简单提问。而大学生的工资，最为廉价。
她最稳定长久的一份兼职，是一个学长看不下去她过分廉价的工资。介绍她去了大型教育机构，从助教做起，逐步成为带班的硬笔老师。
每周末清晨，在舍友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轻手轻脚洗漱。
吭哧吭哧坐一个多小时的72路公交过去，教一群闹腾的小屁孩怎么把横平竖首写进田字格。
这份工作一首延续至今。
虽然轻松很多，但也耗尽心力，对付完熊孩子，回到宿舍往往连话都不想多说。
她不是在赚钱，就是在去赚钱的路上。
宿舍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夜间旅馆。
她的忙碌，与室友们逛街、看电影、谈恋爱、在宿舍追剧嗑瓜子的悠闲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成了宿舍里最沉默、最神秘、也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渐渐地，她不再参与室友们的任何集体活动，因为AA制吃一顿火锅，可能意味着她要站三个小时的玩偶服。
那种囊中羞涩的尴尬和强颜欢笑的勉强，她不想再经历。
当她靠着这些零零碎碎的兼职，终于让月收入趋于稳定，勉强能覆盖学费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她和父母之间那根微弱的经济纽带，也就无声无息地、自然而然地……彻底断裂了。
家里似乎也默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哦，女儿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太好了，那家里的负担就更轻一点，可以全力填补饭馆那个无底洞了。
再也没有人问她钱够不够花。
甚至在她过年回家，看到家里因为持续亏损而显得更加灰败的气氛时，舒妈还会旁敲侧击地感叹：“还是你好啊，上大学就不用家里操心了……”
甚至逢人自豪地炫耀自己姑娘自己赚生活费，特别独立自主完全不用她操心。
那一刻，舒月白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凉又黏腻的沙子，堵得慌，却又说不出口。
她所有青春年华的肆意和轻快，仿佛都被那无数个奔波兼职的日日夜夜抽干了。
只剩下算计着每一分钱该怎么花的疲惫，和一种深植于骨髓里的、难以言说的心累。
……
回忆的潮水带着苦涩的咸味汹涌退去，露出眼前现实那金光闪闪的沙滩。
舒月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那些年吸入的尘埃与疲惫都彻底排出体外。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因为疯狂下单而依旧微微发热的指尖，又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些等待发货的各项订单。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滚。
是扬眉吐气吗？是的。都有。
是报复性补偿吗？绝对有。
但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心酸？
她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甩出去。
她这只是在进行一种“滞后性青春补偿”和“系统性风险对冲”，嗯嘛嘛，对冲过去穷困的风险！
心情再次明朗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畅快淋漓。
过去的苦难，此刻反而成了当下消费狂欢的最佳催化剂，让每一笔支付都带上了某种“复仇成功”的。
至于那份深埋心底、关于家庭和过去的复杂心绪……
嗯，暂时被购物成功的喜悦和自我建构的“合理性”成功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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