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针路迷途
系统整理针法图谱的决定，像在迷雾中竖起了一座灯塔，为林清韵指明了方向。她沉下心来，将自己埋首于奶奶那本厚重的蓝色针线簿，以及家中那些珍藏的、年代各异的绣品之中。白日里，她照顾奶奶的起居，端茶送药，陪着说话解闷；待奶奶睡下，或是精神尚可靠在床边做点简单活计时，她便一头扎进绣房，与那些沉默的丝线、泛黄的纸页为伴。
起初的进展是顺畅的。基础的针法她烂熟于心，记录起来得心应手。那些奶奶独创的、基于传统又有所变化的针法，虽然复杂，但凭借着她扎实的功底和奶奶偶尔在旁的提点，也能渐渐理清脉络，用文字和图解细致地描绘下来。
然而，当她翻到针线簿中后部，看到奶奶用极细的笔触标注着“流光针（残）”以及旁边那幅令人心旌摇曳的绣品小样时，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那是一小块用来试验的缎面，上面绣的是一泓在夕照下的溪水。明明只是丝线，却在方寸之间，完美捕捉到了光线穿透水流时，那种流动的、闪烁的、瞬息万变的质感。水波粼粼，光影交错，仿佛能听到溪水潺潺，能看到夕阳碎金在水面上跳跃。这种层次感与灵动感，远超她所掌握的任何一种针法，甚至比太姥姥秘传的“冰晶针”更添一份捉摸不定的“意”与“韵”。
针线簿里关于“流光针”的记录却极其简略，只有几行似是而非的口诀和一幅极其抽象的运针示意图，旁边标注着“心神合一，意随针走”、“光影流动，线随光转”。奶奶似乎也未能将这种针法完全系统化，只以“残”字备注。
林清韵不服输。她对照着小样，反复揣摩那几句口诀，选取了数十种深浅不一、光泽各异的蓝色、金色、白色丝线，在废弃的缎料上一次次尝试。她变换针脚的长短、疏密，调整丝线的股数和捻向，试图复制出那种流光溢彩的效果。
可是，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她绣出的“水流”，要么过于呆板，像一块凝固的蓝色玻璃；要么过于凌乱，毫无章法，像打翻的调色盘。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捕捉到那种微妙的、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光感与动感。丝线在她手中，第一次变得如此桀骜不驯，仿佛在嘲笑她的笨拙。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放下针，颓然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连日来的压力——奶奶的病、开发商的觊觎、寻找协议的惊险、整理图谱的艰辛，以及此刻在技艺瓶颈前的无力感——如同无数细密的丝线，纠缠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裹缚，几乎喘不过气。
深深的自我怀疑，像毒草一样在心底滋生、蔓延。
我真的能承担起这份重任吗？
传承，不仅仅是记录，更是理解、掌握，乃至创新。可连奶奶都未能完全归纳的“流光针”，她连门槛都摸不到。守护老宅，靠一份旧协议或许能暂时抵挡外力，但若技艺失传，灵魂不再，这座宅子也终将只是一具空壳。奶奶将如此重担交付于她，是不是所托非人？她放弃上海的一切回到这里，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她是否高估了自己？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甚至不敢去看奶奶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
身心俱疲之下，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回卧室，就这么伏在绣房的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境，光怪陆离。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穿着奶奶做的碎花小褂，独自一人走在巨大的绣房里。只是，这绣房变得无比幽深、空旷，仿佛没有尽头。西周悬挂着的不再是完成的绣品，而是一幅幅扭曲的、未完成的色块和线条，如同鬼魅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摇曳。
她害怕地向前跑，想找到出口，想找到奶奶。可西周的绣架和丝线仿佛活了过来，不断变换位置，形成迷阵。她跑啊跑，怎么也跑不出去，恐惧像冰冷的爪子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急得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阵极其遥远、却又异常清晰的哼唱声，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是奶奶的声音！哼的是那首她小时候听了无数次的、哄她入睡的吴语小调，曲调婉转温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
“……囡囡乖，快快睡，明朝起来穿新衣，新衣上头绣花花，花花引来小蝴蝶……”
歌声缥缈，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为她指引着方向。她循着歌声，拼命地跑，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奶奶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光晕里，正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林清韵猛地惊醒，抬起头，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己是凌晨。绣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梦中的恐惧和那救赎般的歌声还萦绕在心头。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口有些干，她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
经过奶奶房间时，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老人家的睡眠。然而，奶奶房门底下，却透出了一缕微弱的光线。
这么晚了，奶奶还没睡？
她心头一紧，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只见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小灯，昏黄的光线下，奶奶苏绣兰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披着外衣，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她的目光，并非看着窗外，而是投向了房间角落里，那架覆盖着白色棉布的老绣架。
奶奶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思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满头的银发，在那静谧的深夜，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与……一种深沉的眷恋。
她是在看那绣架吗？还是在透过绣架，凝视她为之奋斗、倾注了几乎整个生命的手艺与这座老宅的未来？
林清韵站在门外，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翻涌着酸楚与震动。奶奶的失眠，她的担忧，远比表现出来的更深。自己之前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在奶奶这般沉默而沉重的凝视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时宜。
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是轻轻掩上了门，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仰起头，闭上眼睛。
路还很长，迷雾未散，针路依旧迷途。
但奶奶还在那里，那盏灯还亮着。
她不能，也绝不会，先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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