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体验班开办的日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上午如期而至。老宅从未如此热闹过,天井里特意摆放了几张铺着靛蓝印染桌布的长条桌,八组家庭围坐,孩子们好奇地摸着光滑的丝线和柔软的缎面,叽叽喳喳,像一群兴奋的雀鸟。林清韵和特意赶来帮忙的秦雨薇穿梭其间,耐心地引导着,讲解最基础的握针和穿线。
在这其中,汉森一家格外引人注目。汉森先生身材高大,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汉森夫人则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臂,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穿着藕荷色小旗袍、梳着两个小鬏鬏的女孩——Lily。五岁的Lily有些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充满东方古韵的院子,以及桌上那些五彩斑斓的丝线。
秦雨薇用简单易懂的英文配合着手势,向孩子们介绍着苏绣的起源和今天要绣的小星星图案。Lily听得似懂非懂,但当她拿到那根闪着银光的丝线和一小块深蓝色缎面时,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眼里开始有了光。
活动间隙,大人们喝茶聊天,孩子们则被允许在绣房门口好奇地张望。就在这时,Lily的目光被绣房内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绣屏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奶奶苏绣兰早年的一幅代表作——《百子迎福图》。近百个身着各色传统服饰的孩童,或在放鞭炮,或在抖空竹,或在捉迷藏,或在品瓜果,个个憨态可掬,神情生动,将孩童的纯真与节日的喜庆渲染得淋漓尽致。
Lily挣脱了妈妈的手,不由自主地走到绣屏前,仰着小脸,看得入了迷。她的手指虚虚地指着绣屏上一个正在吹糖人的胖娃娃,嘴唇微张,用英语小声地惊叹了一句:“So many happy babies…(好多快乐的宝宝)”
林清韵正想上前用英文解释,却见奶奶不知何时己扶着门框,静静地站在了绣房门口。今日奶奶精神很好,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夹袄,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奶奶没有试图用语言沟通,她只是缓缓走到Lily身边,顺着小女孩的目光,也看向那幅《百子图》,脸上露出慈祥而了然的微笑。她俯下身,从自己的针线篮里拿出一小块红色的缎料和一根穿着金线的针。
然后,奶奶坐在旁边的绣墩上,对着好奇望过来的Lily,指了指绣屏上另一个正在玩风车的孩子,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针线。她开始极其缓慢地,在红缎上绣了起来。她没有绣复杂的图案,只是用最简单的轮廓绣,勾勒出一个圆圆的笑脸,和象征性的、拿着小风车的动作。
奶奶的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像一种无声的舞蹈。Lily完全被吸引住了,她凑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枚细小的银针如何牵引着金线,在红缎上“画”出一个快乐的小孩。奶奶偶尔会抬起头,对Lily眨眨眼,或者指指绣屏上的其他孩子,再指指自己手中逐渐成形的小人。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语言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唯有对“快乐”与“创造”的共鸣,在针线与目光之间无声地流淌。汉森夫妇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跨越了年龄、国籍与语言的美好画面,眼中充满了感动,轻轻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她在告诉他,”汉森先生低声对妻子说,语气带着学者特有的敏锐,“最核心的东西,从来不需要复杂的语言。”
体验课结束时,每个孩子都举着自己绣的、或许歪歪扭扭却充满成就感的小星星,兴奋地向父母展示。Lily则紧紧攥着奶奶送给她的那个绣着笑脸娃娃的红色小书签,用刚刚学会的中文,奶声奶气地对奶奶说:“谢谢……奶奶。”
汉森先生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林清韵和苏绣兰面前,神情郑重。他用流利的中文说道:“苏女士,林小姐,非常感谢今天这场美妙的文化体验。这不仅仅是一次手工活动,更是一次深刻的文化对话和自我认知的旅程,尤其对我的女儿Lily而言。茜倩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他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我是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从事东亚文化研究的教授。目睹了苏女士出神入化的技艺,尤其是那种超越语言的沟通力量,让我深感震撼。我认为,如此精湛的技艺和其中蕴含的美学哲学,不应该只停留在民间传承的层面。”
他提出了一个让林清韵心跳加速的建议:“如果二位同意,我非常希望能将苏女士的针法体系,尤其是其中蕴含的独特美学观念和操作技巧,进行系统的学术梳理和记录。我们可以合作,将其编入我校的东方艺术史教材,并制作成配套的影像资料。同时,我也可以协助你们,向相关的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金申请项目资助,让苏绣,让‘苏派’技艺,真正走向世界。”
国际教材?非遗基金?走向世界?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林清韵耳边炸响,又像甘霖洒落心田。这与开发商那种充满铜臭气和强制性的“开发”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建立在尊重、研究与共享基础上的、更高层面的认可与支持!她激动地看向奶奶,奶奶虽然对具体名词不甚了解,但从汉森教授诚恳的态度和林清韵的反应中,明白了这是极大的好事,她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送走了所有宾客,老宅恢复了宁静,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跨越文化的温暖气息。秦雨薇兴奋地拉着林清韵讨论着后续课程的优化,白鹭己经在构思如何将今天这温馨的场面做成宣传片,连何蔓都发来信息询问情况。
一切都仿佛朝着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林清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她上海前公司的首属上司,那位曾对她的“缺乏灵魂”的设计稿百般挑剔的总监。
邮件内容很简短,公式化地通知她,因其长期旷工,且未按规定办理任何休假手续,公司经研究决定,单方面解除与她的劳动合同。末尾,客套地表示会依法支付相应的补偿金,并祝愿她未来一切顺利。
没有质问,没有挽留,只有冰冷的、程序化的处理。
林清韵看着这封邮件,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上海那座流光溢彩的城市,那些熬夜加班的夜晚,那些关于“灵魂”的苛责,那些甲方的第十一稿……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上辈子模糊的旧梦。
她拿起手机,没有犹豫,平静地回复了两个字:
“收到。不必补偿。”
然后,她删除了那封邮件,连同那个曾经承载了她太多焦虑与挣扎的邮箱账号,也一并彻底注销。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最后一丝属于都市的浊气都吐了出来。她站起身,走进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绣房。
奶奶己经回房休息,绣房里空无一人,安静而神圣。那幅完整的《江南西季》静静地悬挂在墙上,春溪、夏荷、秋月、冬雪,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空气中,丝线的味道、老木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走到空置的绣架前,缓缓坐下。目光掠过奶奶的针线盒,那本蓝色的针线簿,还有汉森教授留下的、写着合作初步构想的名片。
未来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开发商的威胁并未解除,奶奶的健康仍需关注,技艺的传承之路漫长而艰辛。但此刻,她的心是定的。
她拈起一根细如发丝的金色绣线,对着窗外那轮即将沉入黛色山峦的、暖融融的夕阳,熟练地穿过针眼。然后,她低下头,将一方素白的缎面绷上绣架,指尖捏着针尾,稳稳地、毫不犹豫地落下了第一卷的最后一针——
丝线带着夕阳赋予的温暖金光,悄无声息地没入洁白的缎面,像一个郑重的承诺,也像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一卷 归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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