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王师傅那间弥漫着金属与机油气息的铺子里,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却又扎实向前的节奏,缓缓流淌。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那个名为“许家”的、与她血脉相连却又无比陌生的漩涡,许耀眼选择了暂时的、彻底的隔绝。
她的手机在第二天就彻底没了电,她也没有去充。那扇连接着过去与混乱现实的门,被她亲手合上。王师傅铺子的卷帘门,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也是心甘情愿的壁垒。
她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甚至比之前打工求学时更加纯粹——醒来,洗漱,和王师傅一起吃最简单的早饭(通常是白粥咸菜或清水挂面),然后便一头扎进工作里,首到夜色深沉。
《迹》系列的创作,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和情感出口。那些关于“痕迹”的构思,不再仅仅是艺术上的探索,更成为了她梳理自身、确认存在的方式。
她将那块被自己反复锉磨、边缘锐利的紫铜片,做成了系列的第一件作品——《砺》。她保留了锉刀留下的、密集而平行的划痕,只在中心位置,抛光出一小片光滑的、能够模糊映出人影的镜面。它像一块历经打磨的顽石,粗糙的外表下,藏着被艰难淬炼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内核。
王师傅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导师。他不再给她布置基础的练习,只是在她遇到技术难题时,会走过来,拿起工具示范几下,或者用最简练的语言点出关键。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忙着自己的活计,或者坐在炉边喝茶看报,像一尊沉默的、布满岁月痕迹的守护神。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支持。他不问她的过去,不规划她的未来,只是提供了一个可以让她安心“在场”的空间,和一门可以让她专注于“此刻”的手艺。
许耀眼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的交流。她发现,当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时,那些纠缠不休的关于身世的痛苦、茫然和愤怒,会暂时退却。手腕的酸痛,眼睛的干涩,金属在手中逐渐成型的触感,这些极其真实的生理感受,将她牢牢地锚定在“现在”,锚定在“许耀眼”这个身份上。
她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工艺。用不同材质的金属进行拼接,尝试微镶技术将细小的宝石嵌入她打造的“痕迹”之中,甚至开始摸索失蜡铸造法,想要实现一些更立体、更具雕塑感的形态。
失败是常有的事。一块精心锻造的银片可能在淬火时开裂,一次细微的焊接失误可能让数小时的努力付诸东流。但许耀眼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气馁。或许是因为经历的痛苦己经足够多,这些技术上的挫折,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她只是平静地清理掉失败的残骸,分析原因,然后重新开始。
石头成了铺子里唯一的活泼气息。它很快熟悉了这个充满奇怪气味和声响的新环境,乖巧地不去碰那些危险的工具,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趴在许耀眼脚边,或者围着王师傅打转,偶尔能得到老人丢给它的一小块肉干。作者“洋浩轩”推荐阅读《许我耀眼》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偶尔,在工作的间隙,许耀眼会抬起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看着行人匆匆而过。她会想起夜校的课程,想起“溯光”画廊里那些对着她作品驻足的身影,想起那个名叫顾琛的男人……但这些念头都像水面上的浮光掠影,很快便沉入她专注工作的心海深处。
她知道,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许家的事情,她身世的真相,总有一天需要去面对。
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让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平复下来,需要时间在被颠覆的废墟上,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坚不可摧的基石。
而这块基石,就是她手中的技艺,是她对美的理解与创造能力,是她无论身处何种境地的安身立命之本。
这天傍晚,她终于完成了《迹》系列中最复杂的一件作品——《痕·叠》。这是一枚胸针,主体是用多层极薄的银片经过反复捶打、退火、腐蚀后形成的,模仿古老墙壁上层层剥落、露出不同年代痕迹的肌理。在那些斑驳的“裂隙”与“剥落”处,她巧妙地镶嵌了细小的、颜色各异的宝石碎料,如同时光在废墟中留下的、倔强闪烁的微光。
当最后一点抛光完成,她将这枚胸针托在掌心,对着窗外最后的天光。
银质的斑驳与宝石的璀璨形成奇异的对比,沉重与轻盈,破败与新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它不再仅仅是一件饰品,更像是一段被凝固的、充满故事的时间。
王师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昏黄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有点样子了。”他依旧是那句朴素的评价,但语气似乎比平时略微松动了一点点。
许耀眼看着掌中的作品,又抬头看了看王师傅,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从内部生发出来的平静与满足。
她将《痕·叠》小心地放进一个自己用边角料做成的简易木匣里,和其他几件完成的《迹》系列作品放在一起。
这些作品,记录了她从最初的震惊、崩溃,到逐渐平静、内省,再到重新找到力量的全过程。它们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宣言。
夜幕降临,铺子里亮起了那盏昏黄的台灯。
许耀眼没有停歇,她拿出笔记本,开始构思下一个系列。灵感如同地下涌动的泉水,在经历了巨大的压力后,反而喷薄得更加汹涌。
她知道,当有一天,她不得不再次推开这扇卷帘门,去面对外面那个复杂的世界时,她必须带着更强大的自己,和更耀眼的作品。
而此刻,在这方属于淬炼的天地里,她只需要专注地、一遍遍地,敲打手中的金属,也敲打着自己的灵魂。
日常的淬炼,无声,却蕴含着最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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