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送来的那个文件袋,像一块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在王师傅这间几乎与世隔绝的铺子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许耀眼拿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坐了整整一夜。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反复着上面“溯光”画廊的凸印logo,以及那行烫金的、她只在设计杂志上看到过的博览会名称——巴黎国际当代手工艺与设计博览会。
巴黎。
国际舞台。
VIP邀请函。
这些词汇,对于一个月前还在为房租和下一顿饭发愁的她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系的故事。即使赢得了“星耀”冠军,即使在“溯光”售出了作品,她也从未敢设想,自己的创作能如此之快地接触到这个层级的平台。
心跳得很快,一种混合着巨大诱惑、本能畏惧和强烈不确定感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
去吗?
带着她这组诞生于痛苦与挣扎、记录着破碎与重生的《迹》系列,去那个汇聚了全球顶尖眼光的地方?
她害怕。害怕自己的作品在更广阔、更严苛的审视下显得稚嫩,害怕自己这身从底层带来的“土腥气”与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更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机遇背后,是否又隐藏着某些她不愿面对的力量的推动?比如,许家?或者……顾琛?
王师傅一夜无话,只是在她工作台对面的小床上,发出了平稳的鼾声。那声音像定音鼓,奇异地安抚着她躁动不安的神经。
天亮时分,她终于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叠中英法三语的资料。精美的博览会宣传册,历届参展大师的作品集锦,详细的参展流程、运输、保险、签证指南,以及那份触感特殊的、印有她“许芒”名字的VIP邀请函。所有材料专业、详尽,看不出任何私人情感的痕迹,仿佛这真的只是“溯光”画廊为她争取到的一个纯粹的职业机会。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邀请函上自己的化名处。
许芒。
这个名字,承载着她对光芒的所有渴望,也见证了她从淤泥里的挣扎到如今的破土而出。
如果拒绝了呢?
继续躲在这间铺子里,守着《迹》系列,守着这份暂时的安宁?然后呢?等待许家找到更难以拒绝的方式?还是等着时间将这份机遇冲刷成永远的遗憾?
不。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渐亮的天光。
她逃避了身世的真相,但她不能逃避自己选择的道路。设计,创作,将她对生命的理解转化为具象的美,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的、属于她自己的战争。
去巴黎,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也不是为了寻求什么认可。而是为了……将她从自身苦难中淬炼出的这些“痕迹”,放到一个更大的坐标系里去检验,去倾听这个世界的回响。
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抗,一种宣言。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
她拿起笔,在参展意向确认函上,签下了“许芒”这个名字。笔迹沉稳,有力。
---
接下来的日子,铺子里进入了另一种模式的忙碌。与创作时的沉浸不同,这一次是繁琐而充满挑战的实务准备。
周明远在接到她的确认电话后,立刻展现了专业画廊经理人的高效。他远程协调,协助她处理复杂的签证材料(动用了画廊的一些资源担保),联系专业的国际艺术品运输公司,准备作品的海关文件和多语种介绍资料。
许耀眼则全力投入到作品的最后完善和展示方案的构思中。她拒绝了周明远提出的、由画廊承担全部费用的建议,坚持用售出《锁绊》所得支付自己的机票、住宿和部分运输费用。她需要确认,这一步,是她自己迈出去的。
王师傅的铺子,成了临时的“国际项目部”。工作台上除了工具和金属,还堆满了各种表格和文件。王师傅依旧沉默,但会在她为某个专业术语焦头烂额时,递上一本磨破了边的旧法汉词典;会在她反复修改作品陈述到深夜时,默默给她续上一杯浓茶。
出发前三天,许耀眼带着整理好的《迹》系列全套作品(共八件),再次来到了“溯光”画廊,进行最后的拍照和包装。周明远看到实物时,眼中的震撼比之前透过门缝惊鸿一瞥时更甚。
“许女士……这组《迹》……我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他难得地用了如此沉重的词汇,语气充满了惊叹,“它们不仅仅是珠宝,更是雕塑,是凝固的诗歌,是……一种生命态的呈现。我有预感,巴黎,会为它们震惊。”
许耀眼看着那些在专业灯光下展现出更加丰富细节和深邃质感的作品,心中百感交集。它们是她用痛苦、迷茫、坚韧和热爱锻造出的孩子。
“谢谢您,周经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运气吧。”她平静地说。
---
飞往巴黎的航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冲上云霄。许耀眼靠窗坐着,看着舷窗外逐渐变小、最终被云层覆盖的海城,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行程。王师傅只知道她要去国外参加一个展览。许家或许会知道,顾琛……大概也会知道。但那都不重要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博览会的资料和参展艺术家介绍,偶尔闭目养神,脑海中构想着那个遥远国度的展厅模样。
当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她拖着简单的行李箱(里面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最重要的工具),随着人流走出闸口,看到那些陌生的西方面孔和迥异的建筑风格时,一种真实的存在感才猛地攫住了她。
她真的来了。
一个人,来到了这个无数设计师心目中的圣地。
博览会设在巴黎市中心一座历史悠久的美术馆内。布展当天,当许耀眼拿着通行证,走进那高大、穹顶绘着古典壁画、却陈列着最前沿当代设计的展厅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感,让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正在这里汇聚,各种奇思妙想、精湛技艺和深刻理念,构成一个光怪陆离又充满活力的创意宇宙。她的展位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但位置不错。当她和工作人员一起,将《迹》系列八件作品在黑色的丝绒展台上逐一陈列妥当,打开专属的射灯时,连见多识广的博览会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那斑驳的银,温润的贝,冷冽的铜,闪烁的宝石碎料……在精心设计的光线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静静地诉说着关于时间、记忆、创伤与新生的故事。它们与周遭那些或极简、或繁复、或充满科技感的作品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东方式的、内省的哲思和一种源自生命本真的、粗粝的力量。
博览会正式开幕后,人流如织。许耀眼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站在自己的展位旁,看着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观众在她的作品前驻足,凝视,低声讨论,或者拿出手机拍照。
她听到了一些零碎的评论,有法语,有英语,也有她听不懂的其他语言。但从那些人的眼神中,她看到了好奇,看到了惊讶,看到了沉思,甚至……看到了共鸣。
一个满头银发、气质卓绝的老太太在她的展位前停留了许久,最后通过翻译告诉她,这组作品让她想起了战后的巴黎,那些伤痕累累的建筑和重新焕发生机的人们。一位穿着朋克、浑身钉钉的年轻男孩,却对《砺》那块布满锉痕的紫铜片情有独钟,说这像他内心的写照。
她的作品,跨越了语言和文化的隔阂,触动了不同背景的人内心相似的弦。
这种奇妙的连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力量。
第三天下午,展位前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利落黑色套装、气场强大的中年女士,身边跟着几位助理模样的人。她在一件件作品前仔细观看,目光锐利而专业。
周明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许耀眼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许女士,这位是伊莎贝尔·杜邦女士,巴黎最顶级的私人美术馆馆长,也是本届博览会评委会的主席之一!她以眼光苛刻著称,很少对新人作品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
伊莎贝尔·杜邦在《痕·叠》那件模仿剥落墙体的胸针前停留了最久,甚至戴上了白手套,拿起放大镜,仔细审视那些镶嵌在“裂隙”中的宝石碎料。
然后,她放下放大镜,走向许耀眼,用带着法式口音的英语,首接而清晰地说道:
“许芒女士?我是伊莎贝尔·杜邦。你的这组《迹》,非常、非常特别。它让我看到了超越技艺本身的、一种罕见的情感深度和哲学思考。我想邀请你这组作品,在博览会结束后,到我的美术馆做一个为期两个月的专题展。你意下如何?”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周明远都屏住了呼吸。
许耀眼看着眼前这位在艺术界举足轻重的女士,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和郑重,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世界的回响,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震耳欲聋。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展台上那些沉默的《迹》系列作品。
它们从海城一个破旧阁楼里的痛苦中诞生,如今,却即将在巴黎最顶尖的艺术殿堂里,继续诉说它们的故事。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某些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她迎上伊莎贝尔·杜邦的目光,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平静而自信的弧度。
“非常感谢您的赏识,杜邦女士。”她的英语不算流利,却字句清晰,“这是我的荣幸。”
光芒,终于冲破了所有阴霾,耀眼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http://www.220book.com/book/WYW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