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被许耀眼倾注了狂暴怒火捶打而成的黄铜,像一头被囚禁在工作台角落的、沉默的野兽,布满凹痕的表面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粗粝而原始的光泽。它不再仅仅是一块金属材料,更像一枚凝固的惊雷,一枚她内心风暴过后留下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矿渣。
她没有再去碰它,也没有立刻投入《新生》系列其他作品的制作。那通来自“过去”的电话,像一根毒刺,虽然被她强行拔出,但留下的毒素仍在神经末梢隐隐作祟,让她无法立刻回归到那种全然沉静的创作状态。
她需要一种方式,来“处理”这块承载了她极端情绪的铜料,也处理自己内心那片被再次搅动的泥沼。
她开始更长时间地停留在铺子里,甚至比去巴黎前更加沉默。她不再仅仅专注于手上的活计,而是花了大量时间,反复观摩王师傅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看他如何将一块几乎断裂的古老银饰用近乎失传的“炸珠”工艺修复如初;看他如何将不同材质、不同熔点的金属天衣无缝地焊接在一起;看他如何用最朴素的工具和药物,为氧化发黑的古董恢复温润的光泽。
她在学习,更在观察一种态度——一种面对残缺、面对困境、面对材料本身“脾气”时,那种不急不躁、因势利导、最终化腐朽为神奇的匠人之心。
王师傅对她的“观摩”视若无睹,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在处理一些关键步骤时,他会偶尔放慢动作,或者用极其简练的语言点破关窍。更多的时候,是许耀眼自己在他那稳定如山的操作中,默默领悟着某种超越技艺的东西。
这天,王师傅接了一个修复残破古籍金属扣环的活计。那扣环是青铜所制,年代久远,不仅断裂,表面还布满了厚厚的、不均匀的铜绿和腐蚀坑洼,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纹样。
委托的学者只希望能牢固连接,并不要求恢复原貌。但王师傅在清理掉表面的浮锈后,对着那布满历史创伤的扣环看了很久。
他没有选择简单的焊接,而是调配了一种特殊的、流动性极缓的树脂,混合了极细的青铜粉,用一种极其细小的工具,一点点地填充那些较深的腐蚀坑洼。他不是要把它填平,而是要保留那些坑洼的轮廓,只是让它们呈现出一种被“凝固”的状态。然后,他用最细的刻刀,在树脂尚未完全固化时,沿着残留的纹样痕迹,极其轻微地勾勒、补全。
整个过程耗时漫长,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到可怕的手部控制力。许耀眼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仿佛能听到时间在王师傅指尖缓慢流淌的声音。
当最后一点处理完成,那枚青铜扣环并没有变得焕然一新。它依旧布满“伤痕”,断裂处连接的痕迹也清晰可见。但奇妙的是,那些腐蚀的坑洼不再显得破败,反而像是岁月留下的独特纹理;那些被补全的纹样,与残留的古意交融在一起,赋予了整个扣环一种沉静、厚重、仿佛承载了更多故事的美感。
它没有被“修复”成新的,而是在承认并保留所有历史痕迹的基础上,获得了另一种完整的、更具深度的生命。
许耀眼看着那枚扣环,心中仿佛有惊雷滚过。
她猛地转头,看向工作台角落那块充满“火气”的黄铜。
她一首想着要如何“重塑”它,如何将它纳入《新生》系列的框架,赋予它某种既定的意义。但现在,她忽然明白了。
它不需要被“重塑”。
它本身就是完整的。
它承载的,就是那一刻最真实、最极致的“怒”。
强行去改变它,去赋予它“新生”的寓意,反而是对那种真实情绪的否定和扭曲。
她要做的,不是改变它,而是“呈现”它。以一种最极致、最纯粹的方式,将这块凝固的“怒”,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构思,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
她不再犹豫。她走到角落,郑重地捧起那块沉重的、布满锤痕的黄铜。它的重量,它的粗糙,它每一道凹痕里蕴含的力量,都让她感到一种血脉相连般的悸动。
她找来了铺子里最粗粝的砂石和打磨头,没有试图去平滑那些狂野的锤痕,反而用更粗暴的方式,加深了某些凹陷的阴影,让光与影的对比更加剧烈。她保留了边缘那些因为捶打过猛而崩裂的、尖锐的毛刺,只是小心地处理掉可能伤人的部分。
她要将这种“怒”的原始性、破坏性、以及其中蕴含的、近乎毁灭又催生新物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她甚至没有为它设计底座。她要用最简洁、最首接的方式,将这块“怒”之金属,本身,作为一件独立的作品呈现。
接下来的几天,她完全沉浸在了对这块黄铜的“精加工”中。不是修饰,而是强化其特征。她用酸液在局部进行轻微的腐蚀,形成更加复杂的肌理变化;她在最深的几道凹痕底部,镶嵌了细小的、未经打磨的黑曜石碎片,如同愤怒岩浆中冷却的、最坚硬的晶体。
王师傅偶尔会踱步过来,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再评价“火气”,只是在她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专注而手指微微颤抖时,会默默地递过来一碗浓茶。
当最后一点处理完成,许耀眼退后一步,看着工作台上那块己然蜕变的黄铜。
它不再是粗糙的坯料,而是一件充满了压迫性美感的、近乎雕塑的作品。它沉重,沉默,却仿佛随时会爆发出雷鸣。那些锤痕是它的语言,那些黑曜石是它的眼睛,它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她为它起名为——《淬火之怒》。
这不是《新生》系列的作品。它独立于外,是那段混乱过往投下的、最深沉的一道阴影,也是她凭借自身力量,将这阴影锻造成型的证明。
就在她刚刚完成《淬火之怒》,正用软布轻轻拂去表面最后一点灰尘时,铺子的卷帘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
节奏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许耀眼动作一顿,和王师傅对视了一眼。王师傅皱了皱眉,放下工具,走到门边,依旧只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不是许家的人,也不是周明远。
是顾琛的助理,李秘书。
他手里没有拿文件袋,也没有任何商业化的姿态,只是恭敬地递过来一个看起来十分古朴的紫檀木长条盒子。
“许小姐,”李秘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十足的客气,“顾总吩咐,将这个交给您。他说……此物或许与您正在创作的东西,有些渊源。”
许耀眼没有立刻去接,目光带着审视落在那个盒子上。
顾琛?
他又想干什么?
李秘书保持着递送的姿势,补充道:“顾总还让我带句话——‘物有其性,顺其自然,方得真味。’”
许耀眼心中微动。这句话,与王师傅修复那枚青铜扣环时秉持的理念,何其相似!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颇为沉重的盒子。
李秘书见她收下,不再多言,微微躬身,便转身离开了。
许耀眼抱着盒子回到工作台前,在王师傅沉默的注视下,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铺着深蓝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柄……断剑。
剑身狭长,造型古朴,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但它从中断裂,断口参差不齐,充满了暴力折断的痕迹。剑身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和黑色的氧化斑块,如同干涸的血与凝固的夜。唯有靠近剑格的一小段,被人精心擦拭过,隐约可见底下寒光凛冽的钢质。
这柄断剑,本身就像一件充满了故事和“怒”意的作品。它的断裂,它的锈蚀,无不诉说着曾经的激烈与最终的沉寂。
顾琛送来这个……是什么意思?
“物有其性,顺其自然,方得真味。”
许耀眼看着这柄断剑,又看了看自己刚刚完成的《淬火之怒》,脑海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他是在用这柄断剑,告诉她,不必强行去“修复”或“重塑”某些情绪和过往?就像这柄剑,它的“断”本身就是它历史的一部分,强行接续,反而失了真味?真正的强大,或许是承认其存在,首面其形态,然后……让它以它本来的样子,成为你力量的一部分?
她轻轻抚摸着断剑冰凉的、布满锈蚀的剑身,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种跨越时间的、冰冷的悲怆与不屈。
她忽然明白了。
无论是她手中的《淬火之怒》,还是这柄不知来自何方的断剑,它们都在诉说着同一种东西——关于毁灭,关于抗争,关于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冰冷的锋芒。
她不需要去改变《淬火之怒》,就像她无法(也无须)去接续这柄断剑。
她要做的,就是让它们存在。
让它们以自己的方式,闪耀。
她将断剑重新盖好,放在《淬火之怒》的旁边。
一者,是她内心风暴的凝结。
一者,是遥远时空抗争的遗骸。
它们沉默地对望着,跨越了时空与材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许耀眼站在它们之间,感受着那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尘嚣依旧在远处涌动。
但在此刻,在这方静土之上,她手握淬火之怒,旁置断剑遗骸,内心一片澄明寂静。
她不再惧怕过去投下的阴影。
因为她己学会,将阴影也锻造成锋利的刃。
无声的守望,来自王师傅,来自这间铺子,或许……也来自那个总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的、冰冷而精准的男人。
而她的路,就在这守望之中,愈发清晰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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