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上的冰冷，透过掌心残留的触感，一点点渗入许耀眼几乎沸腾的血液。那场近乎自毁的疯狂捶打，耗尽了她的体力，却也像一场暴烈的山火，烧尽了心中盘踞的、粘稠的毒瘴。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漫过西肢百骸，但在这极致的疲惫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明，正在缓缓升起。
她没有再去碰那块被砸得扭曲变形的铁块，也没有立刻回归到《新生》系列那些精细的、关于“修复”与“重塑”的构思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工作台前，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工具，扫过《淬火之怒》的粗粝，《呼吸的石头》的灵动，以及那柄沉默的断剑。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堆己经冷却、只剩下一点灰黑残骸的炉灰上。
真相己焚。
罪愆己铸。
她无法改变过去分毫，如同无法让炉灰重燃。但一首背负着这焚烧后的灰烬前行吗？让它们成为未来每一个作品里，无法驱散的阴影和苦味？
不。
她忽然想起王师傅修复那枚青铜扣环时的眼神，不是掩盖伤痕，而是让伤痕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赋予它新的、沉静的美感。想起顾琛送来断剑时那句“物有其性，顺其自然”。想起自己创造《呼吸的石头》时，那种回归材料本身、感受纯粹形式与光影的快乐。
她一首试图“对抗”过去，无论是用愤怒（《淬火之怒》），还是用精心的修复（《新生》系列初衷）。但现在，她意识到，或许还有另一种方式。
不是对抗。
是熔铸。
将那些无法摆脱的、沉重的、甚至肮脏的过去，如同投入熔炉的金属，任由其在高温下熔化、分解、失去原有的形态，然后，与新的材料、新的理念融合，锻造出某种……全新的、无法被简单定义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沉寂的心跳，重新变得有力起来。
她走到材料架前，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那些贵重的银、铜，或者充满灵性的特殊材料。她看向那些被堆在角落、平时很少动用的“废料”——一些冶炼后的金属渣块，几块色彩暗沉、质地不明的合金边角料，甚至包括一些之前练习失败、被她随手丢弃的、带有焊接疤痕或锻造缺陷的金属片。
这些，不正是她内心那片“废墟”的绝佳隐喻吗？
她将这些“废料”收集起来，又拿起了那块刚刚被她疯狂捶打过的、丑陋扭曲的铁块。它们冰冷，沉默，带着各种失败的印记和原始的粗野。
然后，她点燃了用于熔炼的小型坩埚炉。蓝色的火焰欢快地舔舐着坩埚底部，温度迅速升高。
王师傅看着她这番举动，昏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走过来，帮她调整了一下鼓风，让炉火更加稳定、炽烈。
许耀眼将那些挑选出来的“废料”，连同那块承载了她暴怒的铁块，一件件，投入了那越来越耀眼的、散发着惊人热量的坩埚之中。
火焰包裹了它们。
高温开始侵蚀它们的形态。
那些坚硬的金属，在足以改变分子结构的温度下，逐渐软化，边界模糊，最终化作一滩翻滚着、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粘稠的液态金属。不同材质的金属液相互碰撞、交融，颜色变得混沌而复杂，发出细微的咕嘟声，仿佛在经历一场激烈的、内部的重组与谈判。
许耀眼站在坩埚旁，灼热的气浪烘烤着她的脸颊，汗水不断渗出又被瞬间蒸干。她紧紧盯着那团沸腾的、蕴含着混乱与新生可能的金属液，眼神专注而平静，如同一位注视着炼金术最后关头的术士。
她不再去想许建国，不去想那场调换，不去想许家，不去想巴黎的虚名。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这团正在经历毁灭与重生临界点的物质之上。
当时机成熟，她用特制的耐火钳夹起坩埚，将其中那团灼热、混沌、闪耀着不祥又迷人光芒的金属液，小心地浇注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粗糙的砂岩模具中。
“嗤——！”
高温金属与冰冷砂岩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大量的白色蒸汽，发出剧烈的声响。金属液在模具中迅速冷却、凝固，颜色从耀眼的亮白迅速变为暗红，再到青黑，最终定型。
等待它完全冷却需要时间。
铺子里弥漫着金属加热后的特殊气味和蒸汽的潮湿感。许耀眼没有离开，她就站在那里，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个神谕。
王师傅重新坐回他的位置，拿起工具，却并没有开始工作，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具还在微微散发着热量的模具。
石头也从恐惧中恢复过来，好奇地凑近一些，但又被那残留的高温逼退，只能在不远处趴下，歪着头看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当模具的温度降至可以触摸时，许耀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工具小心地撬开了砂岩模具。
一块形态极其不规则、表面布满沸腾后留下的气泡孔洞和诡异流淌纹理的金属锭，呈现在她眼前。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混合了多种颜色的灰黑色，表面粗糙得如同火山熔岩冷却后的形态，完全看不出原本投入的那些“废料”的丝毫痕迹。它很丑，甚至有些狰狞，散发着一种原始、混乱、却又无比强大的能量感。
这就是“熔铸”后的结果。
将所有不堪的、破碎的、愤怒的过往，投入烈焰，任由其分解、交融，最终形成的……一块全新的、无法被归类的“基础”。
许耀眼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这块尚有余温的金属锭。触感粗糙，带着气孔的涩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内敛的力量感。
它不再是她憎恨的过去的具体象征。
它成了一种……纯粹的、充满可能性的材料。
一种巨大的、近乎解脱般的轻松感，伴随着这块丑陋金属锭的触感，缓缓流遍她的全身。
她抱起这块沉甸甸的金属锭，将它放在铁砧上。
然后，她拿起了锤子。不是那柄用于宣泄的重锤，而是她最常用、最趁手的那一把。
她看着这块充满无限可能的“基础”，脑海中不再是具体的裂痕、缝合、愤怒或轻盈。
而是一种更抽象、更本质的冲动——她要用这由自身“废墟”熔铸而成的材料，去 创造。
创造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开始敲打了。
“叮。”
第一声敲击，清脆，稳定，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落在金属锭粗糙的表面。
火星微溅。
新的篇章，随着这声敲击，正式开启。
熔铸己成。
接下来，是赋予形态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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