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锤声落下，在寂静的午后工坊里，荡开一圈细微的、金属质的回音。
许耀眼垂着眼，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锤头与那块粗糙金属锭接触的刹那。触感通过锤柄传来，不是坚硬如铁的抵抗，也非柔软金属的屈服，而是一种奇特的、带有细微颗粒感的韧性。这块由“废墟”熔铸而成的材料，内部结构似乎远比看上去要复杂。
她没有预设任何图样。脑海中空茫一片，摒弃了所有关于“美”、“意义”、“修复”甚至“对抗”的念头。她的手引导着锤子，遵循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动，像是在触摸，在倾听，在试探这块材料的“意愿”。
它曾是愤怒（《淬火之怒》的边角料），曾是轻盈（《呼吸的石头》的废弃尝试），曾是破碎（那些焊接失败的金属片），曾是肮脏（许建国的罪证灰烬）。如今，它们被强行熔铸为一体，失去了各自独立的形态，却将所有的属性——暴烈、空灵、残缺、污浊——都压缩、搅拌、烙印进了这全新的物质内部。
她的锤击起初是试探性的，轻而缓，落在金属锭不规则的凸起和凹陷处。火星细小，如同夜空中转瞬即逝的萤火。她在感受材料的“回应”，寻找其内部潜藏的纹理和应力点。
王师傅停下了手里永远做不完的零碎活计，端起他那把紫砂壶，却忘了喝，浑浊的目光透过袅袅的水汽，落在许耀眼和那块奇特的金属上。石头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再趴着，而是蹲坐下来，耳朵警觉地竖着，黑亮的眼睛随着锤声一眨不眨。
“铛。”
第二声，力道稍重，落在了一处气泡孔密集的区域。金属发出一种略显沉闷的声响，表面的氧化皮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为暗沉、却隐隐带着一丝金属冷光的质地。
许耀眼的手指在金属表面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带着气孔和流淌纹的触感，像抚摸一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又像是触摸某种古老生物风化了的鳞甲。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口。这不是在雕琢一件身外之物，而是在与自身某一部分被熔炼、被重塑的“内核”对话。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锤击开始变得连贯。
“叮…铛…咚…”
声音不再单一，时而清脆，时而沉闷，时而短促，时而悠长，构成了一首没有旋律、却充满原始力量的敲打乐。她的动作不再局限于传统的锻造技法，时而用锤尖点凿，时而用锤面碾压，时而甚至用锤侧去刮擦。
她在“引导”这块材料，而不是“征服”它。
随着锤击，金属锭最初的、完全混沌的形态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它没有被捶打成薄片，也没有被塑造成规则的几何体。它似乎在收缩，在凝聚，表面的凹凸起伏变得更加剧烈，那些熔铸时留下的气泡孔洞，有些在捶打下被压实、弥合，有些则被巧妙地保留下来，成为了形态的一部分，如同岩石上的天然孔窍。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灼热的金属上，“刺啦”一声化作白汽。她的手臂因为持续发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沉浸在创造本身所带来的、近乎迷醉的专注。
她看到了。
在这混乱、丑陋、粗粝的表象之下，一种内在的、挣扎着要破壳而出的“形态”，正在她的锤下一点点显现。
它不是任何具象的事物。不是花，不是鸟，不是人，也不是任何抽象的符号。
它更像是一种……“状态”。
一种经历了极致挤压、高温、混乱后，强行凝聚起来的、不稳定的平衡态。一种内里充满张力，似乎随时可能再次崩裂，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住的矛盾体。
它的轮廓崎岖而有力，线条并非流畅优美，而是带着一种顿挫的、仿佛被强行打断又接续上的节奏感。那些保留下的孔洞，像是一只只沉默的眼睛，又像是通往其内部混乱世界的幽深入口。
许耀眼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的世界只剩下这块金属，这把锤子，以及那双引导着创造的手。她的呼吸与锤击的节奏逐渐同步，她的心跳仿佛也与金属内部那无声的律动合拍。
王师傅不知何时放下了茶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近处，昏黄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正在成型的作品。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微微握紧了。
石头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爪子，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声，似乎被那作品散发出的、原始而未加修饰的能量所慑。
终于，许耀眼停下了锤击。
她后退一步，微微喘息着，看着铁砧上那件初步成型的东西。
它大约两个拳头大小，通体暗沉，表面是经过捶打后更加丰富的肌理——有些地方光滑如镜，反射着工坊昏暗的光线，有些地方却粗糙如砾石，还有些地方保留着熔铸时的流淌纹和捶打时留下的、重叠交错的锤痕。它的形态极其不规则，像一块被雷霆劈打过、又被地火焚烧过的陨石，又像某种从深海淤泥中打捞上来的、从未见过天日的奇异核心。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是一块无意义的金属锭，但也绝非一件传统的“艺术品”。它散发着一种沉默的、近乎暴烈的存在感，仿佛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充满了未被言说的故事和压抑的能量。
许耀眼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而粗粝的表面。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充盈感，取代了之前的愤怒与空虚。
她成功了。
不是成功地创造了一件“美”的作品，而是成功地，将内心那片焚烧后的废墟，熔铸成了一个真实的、可触摸的、属于她自己的“形态”。
她不知道它应该叫什么。
或许，它也不需要名字。
“这就是你的‘答案’？”王师傅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破了工坊的寂静。
许耀眼转过头，看向老师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答案。但……这是我的‘现在’。”
王师傅盯着那作品看了许久，才缓缓道：“这东西……有‘煞气’。但也有……‘韧劲’。”他用了两个极其传统的、甚至有些玄妙的词。“煞气”是经历巨大破坏后残留的凶戾，“韧劲”是承受一切后不肯断绝的生命力。
许耀眼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老师傅一眼就看穿了她在这件作品里倾注的所有。
“能把它完成吗？”她问。初步的形态己经确立，但还需要更精细的打磨、抛光，或许还需要考虑如何展示它。
王师傅沉吟片刻，走到材料架旁，翻找了一会儿，拿出几块颜色各异、质地不同的石头边角料——有暗红色的玛瑙，墨绿色的青玉，还有一块色泽温润的米黄玉。他将这些石头放在工作台上。
“试试。”他只说了两个字。
许耀眼看着那些石头，又看看自己那件充满“煞气”与“韧劲”的金属主体，心中一动。用温润、天然的玉石，去搭配、去“安抚”、或者说去“对话”这块狂暴的金属？
她拿起那块暗红色的玛瑙，它的红色沉郁而内敛，像是凝固的血液。她将它小心地放置在金属主体一个凹陷的、仿佛伤口般的孔洞旁。红与黑，温润与粗粝，瞬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却又异常和谐的对比。
她眼睛一亮。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沉浸在这种“对话”的尝试中。她不再捶打，而是用锉刀、砂纸、抛光棒，极其小心地处理着金属的细节，让某些棱角更加清晰，让某些表面呈现出不同的光泽度。同时，她挑选、切割、打磨那些玉石，将它们镶嵌、或者仅仅是并置在金属主体的特定位置。
她没有试图用玉石去“美化”金属，而是让它们作为平等的元素，共同构成一个更复杂的整体。墨绿色的青玉被嵌入一道深深的锤痕，如同裂隙中生长出的苔藓；米黄玉被磨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平面，贴合在金属一处相对平滑的区域，像是暴风眼中短暂平静的水面。
她的动作细致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仪式。
当最后一点抛光完成，许耀眼用软布轻轻擦拭掉作品表面的粉尘。
一件完整的、无法被简单定义的作品，呈现在眼前。
暗沉狰狞的金属主体，与几处精心点缀的温润玉石，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生关系。它依旧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未驯服的野性，但那几处玉石的介入，仿佛给这狂暴的能量注入了几缕沉静的气息，或者说，像是为这无声的呐喊，找到了几个细微的、可供回响的孔隙。
它不美，至少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美。
但它真实，强大，并且独一无二。
许耀眼将它捧在手中，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以及冰凉的金属与微温的玉石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触感。
“它叫什么？”王师傅问。
许耀眼看着这件作品，良久，轻声道：
“《余烬之核》。”
燃烧过后，剩下的并非全是灰烬。还有这凝聚了所有残存能量、所有未竟可能、所有挣扎与不屈的——核心。
工坊外，天色不知何时己然昏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余烬之核》上，那暗沉的金属表面竟反射出些许幽暗的光泽，几处玉石也仿佛被点燃，内部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许耀眼将《余烬之核》小心地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她站首身体，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气。胸腔中那股盘踞多日的、令人窒息的块垒，似乎随着这件作品的完成，而被真正地、彻底地敲碎、熔铸、并赋予了新的形态。
她依然是她，许耀眼。身上流淌着许建国肮脏的血脉，背负着被调换的、错位的前二十年。
但从此以后，这些东西，将不再是压垮她的重负，而是如同这块《余烬之核》一般，成为她生命基底的一部分，粗粝，真实，并且内蕴着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探明的力量。
熔铸己毕，形态初成。
前路依旧未知，但她手中，己握有来自自身“废墟”锻造而成的武器。
她看向窗外沉落的夕阳，眼神平静，深处却燃起一点新的、更为坚定的火种。
是时候，继续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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