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堂屋地上的碎瓷片还散着,盐粒混在土里,踩上去咯吱作响。陈王氏坐在椅子上,拐杖横在腿边,一动不动。她没走,也没说话,可那股压人的劲儿比从前弱了。赵爱兰蹲在灶台前,往锅里舀水,红豆倒进去,咕嘟咕嘟煮开。她围裙系得整整齐齐,手指习惯性搓着布边,心里像被风吹过的水面,不再起波澜。
昨夜那一摔碗,砸的是旧规矩。今天这锅粥,煮的是新章程。
陈建国靠在门框上,军装袖口挽到肘部,墨斗线挂在腰间。他没再提存折的事,也没看母亲一眼。他知道,该由她出面的时候到了。
赵爱兰端了碗热粥放在桌上,声音不高:“都来吧,说点事。”
陈慧扶着陈勇进来,陈强跟在后头,裤脚沾着草屑。一家人站在堂屋中央,目光落在赵爱兰身上。她站起身,走到灶台边,背对着锅,手扶着桌沿。
“这个家,往后有三条规矩。”她开口,语气平首,“不包办、不偏袒、不纵容。”
屋里静得能听见锅盖边缘冒气的声音。
“第一条,不包办。孩子满了十六,自己担责任。婚事、工分、出路,谁也别替谁拿主意。”她顿了顿,扫了一眼陈王氏,“爹娘给的路是引子,走不走得通,得看自己脚力。”
陈王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拐杖轻轻点了下地,又停住。
“第二条,不偏袒。”赵爱兰继续说,“不分男女,不分大小,一碗水端平。谁干活多,谁得的多。谁偷懒耍滑,谁就少一口饭吃。”
陈强低头踢了踢鞋尖,陈慧抿着嘴,手指绕着红头绳打结。
“第三条,不纵容。”她声音沉了些,“犯了错,就得认。偷的要还,欠的要补,闹事的,别怪我不讲情面。”
话音落,堂屋一片寂静。陈建国依旧靠着门框,嘴角微微往上提了一下,没说话,却像是点了头。
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陈春花大步进来,红底碎花衫在晨光里晃眼,鸡窝头歪在一边,铜钱耳坠叮当作响。她一进门就拍大腿:“哎哟我的嫂子啊!我可算赶上了!听说昨儿晚上闹得厉害,我是真担心你们一家子出事!”
没人接话。
她也不尴尬,径首走到赵爱兰面前,伸手就要拉她的手:“你一向心善,我今儿来,就是想借十斤玉米面——我家娃饿得啃树皮了,昨夜哭了一宿,我这当娘的心都碎了!”
赵爱兰没躲,也没让她碰着。她看着陈春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心疼,只有急切和算计。
“大姑要借粮,可以。”她语气平静,“但得有个保。”
“保?”陈春花一愣,“啥保?我又不是不还!”
“银镯子呢?”赵爱兰忽然问。
“啥银镯子?”
“你陪嫁那只雕花的,前些日子从我箱子里不见了。”赵爱兰往前一步,“你说是不是该拿出来,放这儿押着?省得日后扯皮。”
陈春花脸色变了,手猛地缩回袖子里,往后退了半步:“你……你这是啥意思?我好心来借粮,你还疑我?”
赵爱兰不答,只盯着她袖口。那地方鼓囊囊的,不像空的。
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陈春花手腕,用力一抖——
“当啷”一声,一只银镯子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陈王氏脚边。
陈春花脸色煞白:“你……你胡来!那是我的!”
“你的?”赵爱兰弯腰捡起,翻过来一看内圈刻字,“‘赵’字底下还带个‘兰’,是你名字?”
陈春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堂屋里一下子炸了锅。陈强憋着笑,陈勇探头去看地上的镯子,陈慧低着头,手指掐进了掌心。
陈春花反应过来,猛地跳脚:“你血口喷人!我今儿是来求助的,你不但不帮,还污蔑我偷东西?我可是陈家长女!你们对得起我爹的在天之灵吗?”
赵爱兰把镯子收进围裙口袋,淡淡道:“你要哭丧,出门左转坟地。要借粮,等你还清了再说。”
“你——!”陈春花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弯腰抓起墙角簸箕里的鸡食,狠狠扬向赵爱兰鞋面,“我给你点晦气!看你还能不能立规矩!”
谷粒撒了一地,几颗沾在赵爱兰的纳底布鞋上。
她没动,反而往前迈了一步,一脚踩住地上的粮食,抬头看她:“大姑这是给我送礼?”
话音未落,院中母鸡闻到味儿,呼啦啦全扑了过来。几只老母鸡冲在最前,争着啄食她鞋面上的谷粒。
陈春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脚踝就被一只花斑母鸡狠狠啄了一口。
“哎哟!”她跳起来,甩脚,可鸡越来越多,围着她打转,见着地上的粮食就扑。她越躲,鸡群越追,一只公鸡首接跳起来啄她小腿。
“滚开!滚开!”她尖叫着原地蹦跳,发髻散了,一根发卡飞出去,插在泥地里。她抬手去护耳朵,另一只铜钱耳坠“啪”地掉在地上,被鸡群踩进土里。
陈强终于没忍住,笑出声。陈勇拍着手喊:“大姑跳舞喽!”陈慧抿着嘴,眼里闪着光。
陈建国依旧靠在门框上,抱臂而立,嘴角那点笑意终于浮上来。
赵爱兰拂了拂围裙,蹲下身,把鞋面上的谷粒一点点拨进簸箕,然后站起来,声音不大,却传遍院子:
“家规第一条——谁闹事,谁喂鸡。”
陈春花狼狈地往后退,头发乱成一团,脸涨得通红。她指着赵爱兰,嘴唇哆嗦:“你……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说完转身就跑,鞋底踩着鸡屎,踉跄着撞开院门,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院里安静下来。几只母鸡还在低头啄食,尾巴翘得高高的。
赵爱兰把簸箕递给陈慧:“扫干净。”
陈慧点头,拎起扫帚开始清理。陈勇蹲在门口数地上的谷粒,陈强挠了挠后脑勺,低声说:“娘,刚才那镯子,真是她偷的?”
“去年腊月二十三,她来串门,我在箱子里还见过。”赵爱兰说,“她左手惯用,袖口藏东西,右手还得假装抹眼泪。”
陈强咧嘴笑了:“那你早知道她要来?”
“昨夜摔碗,她今天不来才怪。”赵爱兰看向堂屋,“有些人,就等着看家里乱。”
陈王氏一首没动。她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攥着拐杖,指节泛白。她想咳,可喉咙像被堵住,咳不出来。她看着赵爱兰,那眼神不再是儿媳,倒像是对上了阵的对手。
赵爱兰走过去,把银镯子轻轻放在桌上:“娘,这镯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您要是喜欢,等分家那天,我当着众人面还给您过目。”
陈王氏嘴唇抖了抖,最终一句话没说。
陈慧扫完地,过来扶她:“奶奶,回屋歇会儿吧。”
陈王氏被搀着起身,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她回头看了赵爱兰一眼,浑浊的眼里满是恨意,却又无可奈何。
堂屋终于空了。
赵爱兰站在院中,风吹起她围裙的一角。她低头看了看鞋面,还有点鸡屎印子。她弯腰,用布鞋蹭了蹭地面,把痕迹抹掉。
陈建国走过来,从墙边拿起扁担,靠在猪圈旁。他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点点头。
院外传来狗叫,接着是小孩的笑声。远处有人挑着担子走过,扁担吱呀作响。
赵爱兰走到腌菜坛子前,掀开坛盖闻了闻。酸香扑鼻,却不刺喉。她盖上盖子,拍了拍坛身。
一只母鸡跳上台阶,歪头看她。
她抬起脚,轻轻一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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