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余烬还泛着红，赵爱兰蹲在锅前，往火口里塞了一把干稻草。火苗猛地窜起，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忽明忽暗。她没抬头，只伸手将锅盖掀开一条缝，热气扑出来，带着红豆粥的甜香。锅底空荡荡的，再没有那张折得方正的纸条——昨夜她己把它缝进了枕头芯。
外头传来脚步声，轻，却急。陈慧低着头走进院门，肩上的书包带子滑到了臂弯。她没像往常一样先去堂屋放书包，而是站在门槛边，手指死死捏着一本薄册子，指节发白。
陈勇正趴在院中玩玻璃珠，忽然抬头看见姐姐手里那东西，眼睛一亮：“姐，你拿的是啥？”
陈慧慌忙往身后藏。
“给我看看！”陈勇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伸手就抢。
两人扭作一团，册子被扯出半截。陈勇眼尖，一眼认出封面上印着的字：“《育红校刊》？你写的文章登报啦？！”
他一把夺过，蹦到石阶上举高了看。首页赫然印着一行黑体字：**二等奖获奖作文选登**，下头是标题——《我的母亲是盏灯》，作者栏写着“陈慧”。
“哎哟喂！我姐上校刊啦！”陈勇嗓子都喊破了，抱着校刊满院子跑，“陈家出才女啦！笔杆子能当枪使啦！”
他顺手抄起靠墙的扫帚，把校刊卷成筒绑在扫帚杆上，举过头顶当旗子挥，嘴里编着顺口溜：“陈家有女会写文，一笔下去惊先生！老师看了首拍腿，校长点头说真行！”
陈慧追不上，脸涨得通红，又气又羞：“你快给我下来！谁让你乱嚷的！”
“我就要嚷！全村都得知道！”陈勇踮脚站在柴堆上，把“旗子”举得更高，“我姐写的可是我妈！我妈是灯！照亮全家不喊累！”
灶房门帘一掀，赵爱兰走了出来。她围裙上还沾着米粒，手上湿漉漉的，是刚捞过锅里的豆子。她没说话，只朝陈勇伸出手。
陈勇笑嘻嘻地递过去：“娘，您快瞧，姐写您呢！”
赵爱兰接过校刊，指尖触到油墨未干的纸面，微微一顿。她低头看去，字小，但排得整齐。文章底下，红笔批语圈得清清楚楚：“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堪为范文。”
她目光停在“二等奖”三个字上，呼吸轻了一瞬。
陈慧站在一旁，咬着嘴唇，手指绞着衣角。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怕娘嫌她浪费时间写这些虚的，怕爹说女娃读书再多也没用，更怕村人笑话她出风头。
赵爱兰却没开口。她只是慢慢翻了一页，又一页，看完最后一行，轻轻合上封面。然后她转身，走回灶房。
母女俩都没说话。陈勇还举着扫帚旗在院里转圈，嘴里哼着自编的小调。
片刻后，赵爱兰又出来了。她手里多了个铁盒，是装腌菜秘方用的旧饼干盒，边角锈了，扣得不太严实。她把校刊放进去，盖上盖子，轻轻压了压。
盒子被推到了灶台最里侧，紧挨着那罐晒干的辣椒面。
陈慧看着那一幕，喉咙突然发紧。
这时，院中传来竹篾断裂的脆响。
陈建国坐在小凳上，手里编着竹筐，刀刃削得平稳。他从刚才起就没抬头，可耳朵一首支棱着。听见动静时，他手顿了一下，刀锋偏了半分，在竹片上划出一道浅痕。
他没吭声，放下刀，起身走进堂屋。
抽屉拉开，发出涩涩的响。他摸出一瓶浆糊，又搬来小凳，站上去，把校刊从铁盒里取出来，贴在墙上。
位置比陈强的奖状还高一点，正对着门。他用指腹一点点把西角压平，连折痕都抚开了。贴完，退后两步看了看，又用袖口擦了擦纸面，像是怕落了灰。
做完这些，他一声不吭地回到院中，重新坐下，拿起竹条继续编。
陈慧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耳根有点红。
傍晚饭桌上，陈勇嘴不停：“姐，你那篇文章写了多少字啊？”
“八百。”陈慧低头扒饭，声音轻。
“那你得写一千才能当作家！”陈勇信誓旦旦，“我以后给你磨墨！”
“你连字都认不全。”陈慧瞪他。
“我认得‘娘’！认得‘灯’！认得‘辛苦’！”陈勇挺胸，“这不就够写你妈了吗？”
全家人都笑了。陈建国闷头吃饭，嘴角却往上翘了翘。
赵爱兰夹了块萝卜干给陈慧：“多吃点。”
陈慧点头，筷子却迟迟没动。
夜里，一家人都睡下了。月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墙上，正好映在校刊上。
不知过了多久，炕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陈建国慢慢坐起来，动作极轻，生怕吵醒身边人。他摸黑下了炕，赤脚踩在地上，走到墙边，踮起脚，小心翼翼把校刊揭了下来。
他没开灯，揣进怀里，躺回去，拉过被子盖住胸口。
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他在被窝里摊开校刊，一页页看。
看到那句“娘的手总在揉面、记账、补衣，却从不曾停歇”时，他喉头动了动，手指在那行字上来回了几次，最终只低声说了句：“这闺女……懂我。”
第二天一早，赵爱兰照例煮粥。锅开了，她揭开盖子搅了搅，忽然发现灶台边多了样东西。
是校刊的复印件，叠得整整齐齐，压在账本上。
她拿起看了看，翻到背面，空白处有一行小字，是陈建国的笔迹：
“留着，以后给勇念。”
她没出声，把纸收进账本夹层，又顺手摸了摸围裙边角。
陈慧背着书包出门前，赵爱兰叫住她：“书包换一个吧，补丁太多。”
“没事，还能背。”陈慧低头看自己的书包，布面磨得发白，右上角打了两个补丁。
“下午回来，我给你缝新的。”赵爱兰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蓝布，“新买的。”
陈慧怔了一下，点点头。
陈勇凑过来：“娘，我也要新书包！”
“你那个还没破。”赵爱兰瞪他一眼。
“可我姐有新书包！我也要！”陈勇耍赖，往地上一坐，“不然我不上学了！”
赵爱兰不理他，转身进灶房。陈勇立刻跳起来，追进去：“娘！我帮你扫地！我帮你喂鸡！我帮你——”
话没说完，他看见灶台上的铁盒开着，校刊静静躺在里面，旁边多了半块烤红薯，显然是特意留的。
他不闹了，悄悄拿了红薯，退出来，坐到门槛上啃。
中午，阳光洒满院子。陈慧放学回来，发现墙上校刊被人用透明油纸覆了一层，西角钉得牢牢的。
她仰头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上的补丁。
陈勇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姐！我学会写‘灯’字啦！”
他把纸摊开，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大字，墨汁晕开，像个黑团。
“写得倒像。”陈慧笑了笑。
“那我再写一百遍！”陈勇握拳，“将来我也要上校刊！写你！写娘！写咱家的扁担和腌菜坛子！”
他说完，举起扫帚又要挥舞，结果扫帚柄一歪，碰到了墙边的扁担。
扁担晃了晃，没倒。
陈建国正在劈竹，抬头看了一眼，没骂，也没笑，只是刀锋一转，削出一片薄如纸的竹篾，轻轻放在了新编的竹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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