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芍药栏前落红成阵。这日清晨，黛玉见满地残花被来往人践踏得不成模样，便唤紫鹃取了花锄、花囊来，欲将落花收拾掩埋。
才至沁芳闸边，忽见宝玉独自立在桃树下，正望着流水出神。黛玉本要回避，却听他喃喃念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黛玉不由止步，轻声道："你倒会偷《牡丹亭》的句子。"
宝玉回头见她拿着花具，会意道："妹妹是要葬花？我帮你。"
二人寻了处僻静角落，黛玉细心将花瓣收入囊中，宝玉便在一旁掘土。但见黛玉边收拾边垂泪，念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宝玉知她又感怀身世，却不似从前那般陪着落泪，只温言道："妹妹看这落花，虽离了枝头，化作春泥更护花。来年这里的草木，必定格外茂盛。"
黛玉拭泪道："你说得轻巧。可知这些花原本开在枝头何等绚烂，如今零落成泥，岂不令人伤怀？"
"绚烂有时，凋零亦有时。"宝玉将最后一片花瓣掩入土中，"好比人生，重要的不是长短，而是是否活出本心。"
说着取过花锄，在坟前插了根竹枝为记。忽见风中又飘来几片桃花，他伸手接住，轻声道："我昨日读庄周梦蝶，忽有所悟。你说究竟是庄周梦为蝶，还是蝶梦为庄周？这些花今日凋零，或许正是另一段缘起的开始。"
黛玉怔怔望着他，只觉今日的宝玉格外不同。往常他虽也体贴，却总带着几分痴气，今日这番话却通透得令人心惊。
宝玉见她神色，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我昨夜睡不着，和了妹妹前日的《桃花行》，你瞧瞧可还使得？"
黛玉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
莫怨春归早，花谢自有期。
且看新绿涨，犹护旧枝栖。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客。
愿共烟霞老，青山白首约。
字迹虽仍带着少年稚气，诗意却豁达通透。最难得的是末句"愿共烟霞老"，分明是此生不渝的承诺。
黛玉只觉心头剧震，面上飞红，低声道："谁要与你共烟霞..."话音未落，一阵风过，满树桃花簌簌而落，恰似一场红雨。
宝玉伸手为她拂去发间花瓣，目光温柔："妹妹可知，我最怕见你流泪。你的眼泪比珍珠还珍贵，不该为这些无常事浪费。"
紫鹃在远处看见，忙背过身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忽见探春从桃林那边过来，正要招呼，探春却摆摆手，悄悄退开了。
黛玉将诗稿细心折好收进袖中，轻声道："你如今说话，倒像参禅了。"
"不是参禅，是悟了。"宝玉望着潺潺流水，"我常想，天地万物各有其时。强求反而失了真趣，不如顺势而为。"
二人并肩坐在石上，看落花随水飘远。黛玉忽然道："你方才说愿共烟霞老，可知这话的重量？"
"自然知道。"宝玉正色道，"我或许给不了你金玉满堂，但求护你一世自在。"
这话说得太过首白，黛玉羞得起身便要走。宝玉忙道："妹妹且慢，我还有件正经事。"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小锦囊："这是按古方配的香药，最宜春夏之交佩戴，可防时疫。我让紫鹃每日在你熏笼里放些。"
黛玉接过，只觉清香扑鼻，正是自己素日喜欢的冷香。心中感动，却只淡淡道："难为你费心。"
回潇湘馆的路上，紫鹃忍不住道："宝二爷如今待姑娘，越发用心了。"
黛玉不答，只望着手中锦囊出神。忽见宝钗带着莺儿从那边过来，手中捧着个琉璃瓶，插着几枝新摘的牡丹。
宝钗见了黛玉，笑道："林妹妹从哪里来？我正要去给姨妈请安，一起走吧。"
黛玉见她衣饰鲜亮，神采飞扬，再想自己方才哭得眼圈红肿，不由自惭形秽。宝钗却己看见她袖中露出的诗稿一角，眸光微动，却不点破。
是夜，黛玉在灯下重读宝玉的和诗，忽见纸背还有数行小字：
"近日读《周易》，知'亢龙有悔'之理。盛极必衰，原是天道。然则衰中藏生机，譬如冬尽春来。望妹妹善自珍重，以待天时。"
她反复咀嚼这几句话，只觉意味深长。忽听窗外传来笛声，正是《梅花三弄》。推窗望去，但见梨香院里灯火未熄，一个熟悉的身影临窗而立。
紫鹃轻手轻脚进来添茶，见状笑道："宝二爷今夜又在用功了。"
黛玉不语，只将诗稿贴在胸前。月光如水，洒在院中残花上，竟别有一种凄清之美。她忽然想起日间宝玉说的"化作春泥更护花"，心中阴霾渐渐散开。
次日，宝玉来潇湘馆，见黛玉正在整理书稿，气色比前日好了许多，心下欣慰。却见她案上放着个小巧的花囊，正是昨日葬花所用，如今洗净了，里面装着新采的兰草。
"妹妹这是？"
黛玉浅浅一笑："你说得对，落红不是无情物。我想着，往后每季都要收些时令花草，既雅致，又可入药。"
宝玉知她心结己解，大喜过望。忽见紫鹃捧着一盆新开的栀子进来，香气清冽。黛玉取过剪子，细心剪下一枝递给宝玉："这个给你，可清心明目。"
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春光正好，几只新燕掠过屋檐，衔泥筑巢。
正是：
葬花本为伤春逝，和诗暗许白首盟。
莫道芳心难会意，东风己度玉关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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