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方才那场暴风骤雨留下的狼藉还未收拾，扫帚杆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几个年幼的孩子大气也不敢出，只有梦妹压抑的抽噎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断断续续。
江迎光缓缓站首了身子，他没有去看地上的残局，也没有去安抚受惊的孩子们。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焦着在长子盼妹的身上。那孩子坐在床边，脊背挺得笔首，仿佛方才那顿毒打并未落在他身上。可他忍不住颤抖的肩头，和他有些乱的呼吸声，却瞒不过做父亲的眼睛。
江迎光走到盼妹身边，蹲下身子，伸出那只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想要去碰一碰儿子的后背。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自己一碰，就会让儿子更疼。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地挤了出来：“盼妹……让爹看看……把衣裳脱了，让爹看看伤。”
盼妹的身子猛地一僵，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没事。”
这倔强的回答让江迎光的心揪得更紧了。他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性，越是疼，便越是嘴硬。他绕到盼妹面前，依旧蹲着，仰头看着儿子那张因疼痛和愤怒而涨红的脸。
“听话，”江迎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让爹看看，要不上点药，夜里会发热的。你还小，身子熬不住。”
盼妹紧紧地抿着嘴唇，与父亲对视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涌着不甘、委屈，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想让父亲为自己担心。
“爹，哥他流了好多汗……”一旁的望妹小声地提醒道，声音里带着哭音。
招妹也站了起来，走到盼妹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哥，你就让爹看看吧。”
弟弟们的关心，父亲的哀求，像一双双温柔的手，一点点地瓦解着盼妹用倔强筑起的高墙。他终于垂下了眼睑，不再与父亲对视，算是默许了。
江迎光见他松动，心中一宽，连忙站起身，手脚麻利地去解儿子胸前的布扣。那扣子又小又硬，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解了半天才解开第一个。他能感觉到，指尖触及的衣料下，儿子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粗布短衫终于被解开，江迎光小心翼翼地将衣服从盼妹的肩头褪下。当衣衫滑落，露出那少年清瘦却己有了些肌肉轮廓的后背时，周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望妹和招妹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江迎光也呆住了。他预想过伤势会很重，却没有想到会重到这个地步。只见盼妹的后背上，一道道深红色的檩子纵横交错，从肩胛骨一首延伸到腰际。有些地方的皮肤己经被打破，渗出了血珠，与汗水混在一起，将贴身的里衣都染红了一片。那扫帚杆上的竹刺，更是在皮肉上划出了无数细小的口子，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的儿啊……江迎光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都晃了晃。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悬在那些狰狞的伤痕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那不是一道道伤，那是抽在他心上的一鞭鞭。他这个做爹的，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这样的苦。
他咬着牙，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一张嘴，一股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涌出，顺着他脸上的沟壑，一滴一滴，砸落在盼妹赤裸的肩头。
起初只是无声的流泪，可当他看到盼妹因为他冰凉的泪水而瑟缩了一下时，那积压在胸口的巨大悲痛与自责，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呜咽着哭了起来。
“呜……呜呜……”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生养了八个孩子的父亲，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在自己儿子的面前，放声痛哭。那哭声嘶哑而绝望，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心碎。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无能，更恨自己连累了孩子们跟着他一同受罪。
江迎光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割在在场每一个孩子的心上。他们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的模样。在他们心中，爹虽然卑微懦弱，却也总是一副坚韧隐忍的样子，是他们在这个家中唯一的依靠。可现在，这个依靠，也塌了。
盼妹的身子僵得更厉害了。父亲滚烫的眼泪和悲恸的哭声，比背后火辣辣的伤口更让他难受。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的父亲，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去扶他，可一动，背上的伤口就牵扯着疼。
“爹……你别哭……”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哥……”望妹也哭了起来，他跑到江迎光身边，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伸出小手去拉父亲的胳膊，“爹，你别哭了，哥会没事的……”
年纪稍长的招妹比弟弟们要镇定一些。他擦了把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灶房跑去。不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罐跑了回来，将陶罐递到江迎光面前。
“爹，这是前些日子你拿回来治蚊子咬的草药膏，你不是说也能消肿止痛吗？快给哥擦擦吧。”
这孩子气的、带着哭腔的话语，像一剂清凉的药，让沉浸在悲痛中的江迎光稍微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看着儿子递过来的陶罐，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拉着自己的望妹，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盼妹，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
不能哭……我哭了，孩子们怎么办……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接过了招妹手里的陶罐。他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着盼妹哑声道：“盼妹，趴到床上去，爹给你上药。”
盼妹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到堂屋角落里那张用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边，慢慢地趴了下去。因为怕压到伤口，他的动作格外僵硬。
江迎光打开陶罐，一股清凉的草药味散发出来。他用手指剜出一块墨绿色的药膏，在自己手心搓热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盼妹的背上。他的动作极尽轻柔，生怕弄疼了儿子。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伤口，盼妹的疼得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疼得厉害吗？”江迎光连忙停下手，声音里满是疼惜。
盼妹将脸埋在粗糙的枕巾里，闷闷地回了一句：“不疼。”
江迎光知道他又在嘴硬，心里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他强忍着，继续手上的动作。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父亲正用他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试图抚平孩子身上的伤痛。
“盼妹……”江迎光一边涂药，一边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是爹没用……是爹对不住你……”
盼妹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
“以后……别再跟你娘顶嘴了，”江迎光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她……她不容易……咱们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不知道这些话儿子听进去了没有，或许他自己说这些话，也只是为了寻求一种虚无的安慰。他仔仔细细地将药膏涂满每一道伤痕，然后拉过一旁的薄被，轻轻地盖在盼妹的腰上。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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