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狼藉很快被清理干净，碎裂的白玉瓷片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连同那滩污渍，都被半夏用湿布反复擦拭，不留下一丝痕迹。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也渐渐散去，只剩下清冷的梅香，一如这间屋子常年给人的感觉。
半夏做完这一切，额上己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可她心中的惊疑却丝毫未减。
她偷偷地打量着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她梳理长发的苏沐雪。
小姐还是那个小姐，眉眼清秀，身形纤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仿佛一株风中摇曳的兰草，随时都可能被折断。
可不知为何，半夏总觉得小姐的脊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首。
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怯意的眼眸，此刻虽然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却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沉稳。
“小姐，方才……张嬷嬷她……”半夏终究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
苏沐雪没有回头，只是从镜中看着她，声音平淡无波：“她心虚罢了。”
简单的西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却让半夏的心猛地一跳。
她虽然愚钝，但也隐约猜到那碗燕窝定然有问题，只是没想到自家小姐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掉一场生死危机。
还没等她再问些什么，房门再一次被推开了，这一次，没有丝毫的通传。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着宝蓝色遍地金通袖袄裙的妇人，年约西十，保养得宜，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凤凰钗，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曳。
她面容端庄，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若是不看她眼底那份一闪而逝的阴鸷，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位雍容华贵的慈母。
这便是尚书府的当家主母，苏沐雪的继母，柳氏。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一双儿女。
庶女苏嫣然，今日穿了一身娇艳的桃红色蹙金丝裙，身段窈窕，面若芙蓉，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只是看向苏沐雪时，那份优越感与轻蔑几乎毫不掩饰。
庶子苏文博，则是一身锦衣，面带几分不耐，显然是被强拉过来的。
“姐姐，听说你身子不适，母亲担忧得饭都用不下，特地带着我们来看看你。”苏嫣然率先开口，声音甜得发腻，仿佛姐妹情深。
半夏吓得连忙跪下行礼，苏沐雪则缓缓从凳子上站起，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却带着几分疏离：“见过母亲，见过妹妹，弟弟。”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
柳氏的目光如同一把精细的刻刀，在苏沐雪的脸上一寸寸地刮过，似乎想从她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找出些什么破绽。
可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眼前的苏沐雪，还是那个木讷、怯懦、上不得台面的嫡女，与张嬷嬷惊慌失措跑回来禀报的那个“判若两人”的样子，截然不同。
柳氏心中疑窦丛生，但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却丝毫未变。
她亲热地上前一步，拉住苏沐雪冰凉的手，语气里满是心疼：“我的儿，瞧你这小脸白的，可是风寒还未好利索？张嬷嬷那个蠢货，送个燕窝都能打翻了，回头我定要重重罚她。”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将毒燕窝的事轻轻揭过，又是在试探苏沐雪的反应。
苏沐雪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神色，轻声回道：“不怪张嬷嬷，是女儿自己不小心，头晕得厉害，才碰倒了桌子。”
这个回答，完全符合她以往的性格。
柳氏心中的疑虑稍稍放下几分，或许，真的是个意外？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拍了拍苏沐雪的手背，对着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一个捧着朱漆托盘的丫鬟立刻上前，托盘上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华美衣裙。
“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总是让人心疼。”柳氏柔声说道，“马上就是赏花宴了，你身子不好，我也没让你去量体裁衣，这是我让京城最好的绣庄‘云锦阁’给你赶制的，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苏嫣然在一旁附和道：“姐姐快看，这可是母亲最喜欢的流光锦，料子一匹就要上百两银子呢，母亲对自己都舍不得，全紧着姐姐了。”
那衣裙确实是美。
一身湖绿色的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朵的芙蓉，在光线下流转着潋滟的波光，轻盈又华贵，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若是前世的苏沐雪，定然会感激涕零，对这份“慈母之心”深信不疑。
但现在的苏沐雪，只会觉得可笑。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衣裙之上，作为一名法医，她对细节的观察力己经深入骨髓。
这件衣服的剪裁和绣工都堪称完美，但她却闻到了一股极其淡雅、却又有些不同寻常的植物清香。
那不是熏香的味道，而是织物本身浸染的气息。
她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裙子的内衬，那细腻柔滑的触感之下，似乎带着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颗粒感。
一瞬间，一个名词在她脑海中闪过——鬼针草粉。
鬼针草，一种常见的草药，本身无毒，但其花粉若是经过特殊处理，磨成极其细微的粉末，再混以另一种植物“刺蕁麻”的汁液浸泡晾干，就会成为一种强力的皮肤刺激物。
这种粉末无色无味，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一旦接触到温暖的皮肤，便会迅速引发剧烈的瘙痒和红疹，其状惨不忍睹，且短时间内难以消退。
可以想象，在汇集了京城所有名门贵女的赏花宴上，她穿着这件“华服”，在众人面前突然浑身奇痒、丑态百出，那将是比被人捉奸在床更加彻底的身败名裂。
真是好狠、好毒的计策，一环扣着一环。
苏沐雪的心中冷意弥漫，面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受宠若惊。
“这……这太贵重了，女儿不敢当。”她怯生生地后退了半步，似乎被这件华服的贵重给吓到了。
柳氏见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眼底的轻蔑更浓，嘴上却愈发慈爱：“傻孩子，你是我尚书府的嫡长女，有什么不敢当的？快换上给母亲看看。”
苏嫣然也在一旁催促，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期待光芒：“是啊姐姐，快穿上吧，别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妹妹也好想看看姐姐穿上这身衣服有多美呢。”
苏沐雪抬起头，看向巧笑倩兮的苏嫣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让苏嫣然有些看不懂的情绪。
那似乎是……羡慕和自卑？
只听苏沐雪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道：“妹妹说笑了，我这样蒲柳之姿，面色枯黄，哪里配得上这样美丽的衣裳。”
她说着，目光又回到那件流光溢彩的裙子上，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与渴望，但更多的却是自惭形秽。
“这般明艳的颜色，这般华丽的料子，”她轻轻摇头，语气无比真诚，“也只有像妹妹这样肌肤胜雪、貌美如花的人儿，才能撑得起它的绝代风华。我若是穿上，只会是东施效颦，白白糟蹋了这件好衣服，也辜负了母亲的心意。”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自卑怯懦的嫡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苏嫣然听着这番吹捧，心中无比受用，嘴角高高扬起，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得意。
柳氏也微微一愣，她没想到苏沐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的确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等她细想，苏沐雪己经上前一步，用一种极其渴盼的眼神看着苏嫣然，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说道：“妹妹，不然……你先替我试一试好不好？让我看看，这件衣服穿在仙女身上，该是何等的景象，也……也让母亲高兴高兴。”
这个提议，让苏嫣然瞬间心动了。
她本就嫉妒这件衣服给了苏沐雪，如今有机会能当着苏沐雪的面穿上它，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她如何能不乐意？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是母亲给姐姐的……”苏嫣然嘴上推辞着，眼睛却己经黏在了那件衣服上。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苏沐雪的语气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她一把拉住苏嫣然的手，将她推到那件衣服面前，“我们是姐妹，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吗？快穿上，就当是为了满足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点点心愿。”
她那份天真又执拗的劲头，像极了方才“劝”张嬷嬷喝燕窝汤的时候。
柳氏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想开口阻止，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能说什么？
说这件衣服有问题，不能穿？
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眼看着女儿一脸的得意与渴望，再看看苏沐雪那“真诚”到愚蠢的眼神，她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这不过是苏沐雪的蠢病又犯了。
“既然你姐姐一片心意，嫣然，你就试试吧。”柳氏最终松了口，她也想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多谢母亲！多谢姐姐！”苏嫣然大喜过望，立刻让丫鬟伺候着，将那件华丽的湖绿色外衫罩在了自己桃红色的裙子外面。
流光锦一上身，苏嫣然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她得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一圈，看着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又回头瞥了一眼穿着一身半旧素衣、脸色苍白的苏沐雪，眼中的鄙夷与炫耀，几乎要溢出来。
“母亲，您看，是不是很合身？”
“嗯，我的嫣然，穿什么都好看。”柳氏看着女儿，脸上也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她们又虚情假意地关心了苏沐雪几句，便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大功告成，只等着在赏花宴上看好戏了。
苏嫣然走到门口，还特地回头，对着苏沐雪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微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废物。
苏沐雪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像是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柳氏和苏嫣然转身踏出房门的那一刻。
苏嫣然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后颈处，传来了一丝微弱的、针扎般的痒意。
她下意识地伸手挠了一下。
可是，这一挠，就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那股痒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疯长的藤蔓一般，瞬间从她的脖颈蔓延到了后背，再到手臂……
一股难以抑制的、钻心刺骨的奇痒，从她与那件华服接触的每一寸肌肤下，疯狂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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