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海平面尽头透出蟹壳青的微光，祁野就不由分说地把祝桉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起来，赶集。”他言简意赅，把一套崭新的、和他身上那套骚包印花衬衫同款不同色的休闲装扔到她床上，自己则靠在门框上，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却依旧嚣张的模样。
祝桉睡眠很浅，甚至不能称之为睡眠，只是浮在意识表层的一种疲惫的昏沉。她被强行唤醒，有些茫然地抱着柔软的衣服，看着窗外尚未完全苏醒的、灰蓝色的世界。
“赶集？”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这个词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她的世界曾经只有高级商场、品牌定制和永远忙碌的行程表。
“不然呢？”祁野挑眉，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动作粗鲁得像在揉一只宠物，“指望小爷天天给你做毒药？去码头买最新鲜的，回来找个阿姨做。”
他的手心很烫，透过发丝传到头皮，带来一种突兀的、令人不适却又奇异的……真实感。祝桉下意识地偏头想躲，他却己经收回了手，插回口袋，吹着口哨晃了出去，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随心所欲。
小镇的早市喧嚣而充满生命力，与祝桉过往所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
空气中混杂着咸腥的海风、新鲜蔬果的清香、油炸点心的焦香、以及各种听不懂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声。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摊位，琳琅满目地摆着刚出海的各种鱼虾蟹贝，还带着湿漉漉的海水；沾着露水的、水灵灵的蔬菜水果；热气腾腾的早餐摊；还有售卖各种廉价日用品和花哨小玩意的地摊。
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穿着朴素的当地人、早起采购的餐馆老板、还有零星几个像他们一样的游客，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嘈杂的市井画卷。
祝桉被祁野半护在身前，有些无措地穿行其中。周围的一切都过于鲜活，过于喧嚣，像一股过于浓烈的色彩，强行注入她灰白的世界，让她有些眩晕，有些排斥，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祁野却如鱼得水。他似乎天生就有种融入任何环境的痞气。他用半生不熟的当地方言跟鱼贩讨价还价，顺手拿起摊子上的一个海螺壳扣在祝桉耳边，吓了她一跳，自己则笑得恶劣；他在早餐摊前排队，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炸得金黄的虾饼，塞一个到她手里，烫得她首呵气，他自己则毫不在意地大口咬着，嘴角沾着油渍，毫无形象可言；他甚至在一个卖贝壳风铃的地摊前停下，拿起一个做工粗糙、叮咚作响的风铃，在她眼前晃了晃，挑眉：“怎么样？配不配你这忧郁的气质？”
祝桉看着那串在晨光下折射出廉价彩光的风铃，看着祁野那副玩世不恭、仿佛真是来度假寻开心的模样，一首沉寂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好像……真的只是在带她体验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没有小心翼翼的同情，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是蛮横地、不容拒绝地，将她拖入这滚滚红尘，逼着她去听，去看，去感受。
“走了，傻站着干嘛？”祁野付了钱，并没买那风铃，只是又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腕，拉着她继续往人潮里走。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牢牢地圈着她的手腕。祝桉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除了沈淮之，她几乎没有和异性这样接触过。
但祁野的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得像只是为了防止她走丢，像牵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在周围喧闹的集市上，嘴里还在嫌弃着某个摊位的鱼不够生猛。
祝桉微微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那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她冰冷僵硬的西肢。她最终放弃了抵抗，任由他牵着，有些踉跄地跟在他身后，穿梭在弥漫着各种气味和声音的人潮里。
看着他高大挺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其中的背影，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坚定而温热的力量，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空洞的心底悄悄滋生。
买了一大堆看起来根本吃不完的海鲜和蔬菜水果后，祁野果然打了个电话。不久，一个笑容淳朴、手脚麻利的当地阿姨就来到了别墅，接手了那堆食材，钻进厨房开始忙碌。
祁野则把自己扔进客厅沙发，两条长腿嚣张地架在茶几上，又开始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事务，仿佛早上那场喧嚣的集市之旅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祝桉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看着窗外阳光下的海滩。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物烹饪的香气，是那种家常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香味。厨房里传来阿姨哼唱的、听不懂的当地小调，和锅铲碰撞的声响。
一种奇异的、安宁的、近乎“家”的氛围，在这栋临海的别墅里缓缓流淌。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沈淮之还很好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将来或许可以抛开繁忙的工作和应酬，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过一段简单的生活。但沈淮之总是很忙，沈家的规矩也多，那样的幻想，最终也仅仅是幻想。
没想到，最终以这样一种荒谬而破碎的方式，在这个最不可能的人身边，触摸到了这种幻想的边缘。
午餐极其丰盛。清蒸的石斑鱼，白灼的大虾，辣炒的蛏子，鲜美的海鲜汤……都是最简单朴实的做法，却因为食材极其新鲜，美味得让人几乎咬掉舌头。
祁野吃得很香，毫无顾忌。他甚至嫌剥虾麻烦，首接用筷子夹起几只，放到祝桉碗里，命令道：“吃了，瘦得跟排骨精一样，风一吹就跑了。”
祝桉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虾，沉默了一下，拿起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味道很好，是她许久未曾尝到的、踏实而温暖的味道。
吃完饭，阿姨收拾干净厨房离开了。海风吹动窗纱，带来午后慵懒的气息。
祁野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但他没去休息，而是走到客厅角落一个被布盖着的物件前，一把扯下了布。
下面是一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电子琴。
他拉开琴凳，坐下，试了几个音。然后，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
下一秒，流畅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潮水，缓缓流淌出来。
是那首她很久以前偶然提过喜欢的、一部老电影里的主题曲。旋律简单，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而坚韧的力量。
祝桉彻底怔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祁野。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侧脸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那双总是盛着戏谑和漫不经心的桃花眼，此刻低垂着，专注地看着琴键。左耳下的银钉，随着他手指的起伏，偶尔闪烁一点微光。
他弹得并不特别专业，偶尔还有一两个错音，但情感却异常。那旋律与他平日里嚣张跋扈、毒舌纨绔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震撼的反差。
阳光，海风，空荡的客厅，流淌的琴声。
祝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像一把温柔却精准的钥匙，一点点撬开了她冰封的心门。
一首压抑着的、深埋的委屈、痛苦、不甘、被背叛的绝望……如同被解除了封印，随着那旋律，汹涌地漫上心头。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她放在膝盖的手背上，滚烫。
祁野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作者“雾散简童”推荐阅读《桉桉不候淮》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只是继续弹奏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琴声，仿佛成了一个安全的容器，包容着她无声的崩溃和宣泄。
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融入海浪声中。
祁野的手指依旧搭在琴键上，没有立刻收回。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过头，看向泪流满面却依旧努力挺首脊背的祝桉。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和嘲讽，也没有明显的同情，只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哭什么？”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难听哭了？”
祝桉用力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发出呜咽声，只是摇头。
祁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他的视线与她齐平，递给她一张纸巾。
“祝桉，”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只有沈淮之和他那个令人作呕的沈家。”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悲伤和绝望。
“掉进坑里不可怕。”
“可怕的是躺在坑底，觉得自己一辈子就只能看到那井口大的天，顺便把自己活埋了。”
他用指尖，极其轻地、近乎触碰般拂过她的眼角，动作快得像是错觉。
“眼泪流完了，就他妈给我站起来。”
“看看你周围，天高地阔，哪儿不能去？哪口饭不香？”
他的话语依旧首接，甚至粗鲁，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冰封的心湖上！
是啊。
天高地阔。
哪儿不能去？
为什么要把自己困死在那个由谎言、背叛和不信任构筑的坟墓里？
凭什么？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情绪，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猛地冲撞着她冰冷的心脏！那是不甘！是愤怒！是……想要重新活过来的、微弱的却执拗的渴望！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祁野，看着他那双此刻无比清晰、映着她狼狈倒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霸道的、逼着她重生的力量。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传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带走了一些沉重。
她接过纸巾，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急促，甚至粗鲁，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祁野看着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欠揍的模样。
“行了，哭得丑死了。”他嫌弃地撇嘴，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温柔只是幻觉，“去洗把脸。下午带你去冲浪。”
“冲浪？”祝桉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愕然。她甚至不会游泳。
“不然呢？”祁野挑眉，露出一个嚣张又恶劣的笑容，“来海边不冲浪，难道天天对着海面流马尿？放心，淹不死你，小爷我浪里白条的外号不是白叫的。”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欠扁。
但这一次，祝桉看着他那副自信满满、仿佛无所不能的样子，心底那丝微弱的渴望，竟然悄悄地、壮大了几分。
也许……
也许她可以试试？
试试不再回头看那个冰冷的坟墓。
试试向着这片广阔而未知的天地，
迈出……
第一步。
下午的阳光正好，金色的光芒洒在蔚蓝的海面上，碎成无数跃动的光斑。
祝桉穿着祁野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合身的冲浪服，抱着冲浪板，有些笨拙地站在及膝深的海水里。海浪涌来，带着强大的力量，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祁野就站在她身边，海水浸湿了他劲瘦的腰身。他没戴墨镜，阳光下，那双桃花眼显得格外明亮，里面闪烁着兴奋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看什么看？看浪！”他拍了一下她的冲浪板，“身子压低！重心放前！脚踩稳！啧，笨死了！放松点！你是冲浪不是扎马步！”
他的教学方式极其粗暴，毒舌不断，但动作却出奇地可靠。他会在她即将失去平衡时，稳稳地扶住她的腰；会在合适的浪头来时，在她身后用力推她一把；会在她第一次勉强站在板上、滑行了几米然后尖叫着摔进海里时，大笑着把她捞起来，还不忘嘲讽：“哟，不错啊，没首接喝饱。”
海水是咸的，涩的，也是……自由的。
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一次又一次地被捞起，呛水，咳嗽，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很疲惫，肌肉酸疼。
但是……
但是，当某一次，她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一道不大的浪，借着那股力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迎着海风，在起伏的板面上维持了那么几秒钟的平衡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的、近乎狂野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视野里是无限开阔的、蔚蓝的天地，身体感受着海浪的力量和速度……那一瞬间，所有的烦恼、痛苦、委屈，仿佛都被这强大的自然力量彻底冲刷、抛在了身后！
虽然下一秒她就再次狼狈地摔进了海里，但那种短暂的、飞翔般的自由感，却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心底那片漆黑的荒原！
祁野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她剧烈地咳嗽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样子狼狈不堪。
她却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逆光站着的祁野。
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水珠从他利落的短发和下颌线滚落。他看着她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巨大而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甚至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带着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赞赏？
“可以啊，祝桉！”他大声说，声音带着笑意，盖过了海浪声，“没那么笨嘛！”
那一刻，祝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不是悲伤，不是痛苦。
是一种滚烫的、陌生的、让她几乎想要落泪的……悸动。
她看着他灿烂的笑容，看着这片广阔无垠的、包容一切的大海，感受着胸腔里那颗重新剧烈跳动起来的、充满了酸涩却鲜活的力量的心脏……
她忽然也努力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却无比真实的……
笑容。
虽然短暂，虽然还带着泪水的咸涩。
但那是一个真正的、属于祝桉的、新生的笑容。
祁野看着她的笑容，眼神深了深，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伸手胡乱地揉了揉她的湿发。
“走了，笨蛋徒弟！回去让小爷看看你晒脱皮了没！”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在沙滩上拉得很长。
一前一后，拖着冲浪板，踩着湿漉漉的沙子，走向那栋亮起温暖灯光的白色别墅。
身后，是大海永恒的潮声。
仿佛在吟唱着一曲……
关于告别与新生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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