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消毒水味裹着玉兰香漫进走廊时，苏晚禾正蜷缩在307病房外的长椅上。
她的外套滑落在地，露出手腕上淡青的血管——那是昨夜守着输液泵时，为防自己睡着掐出来的。
后颈被穿堂风灌得发疼，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滴答声。
不是输液管的，是更沉钝的，像水滴砸在水泥地上。
她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压了块石头。
等终于挣开时，入目是白得刺目的天花板，消毒水味突然变得浓烈，混着腐肉的腥气——她躺在停尸间的推床上，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血管里的血仿佛被抽干，只剩青灰色的筋络爬满手臂。
"晚禾！"有人在喊她。
声音很远，像隔着层毛玻璃。
她想应，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
低头看腹部，透析管的位置鼓起个青紫色的包，里面有东西在动，细细的，蜿蜒如虫。
"啊——！"她猛地坐起，额头撞在长椅扶手上。
冷汗浸透了病号服的衣领，指尖不受控制地摸向腹部，隔着布料摸到透析管的硬壳，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医院走廊，不是停尸间。
"苏小姐？"
徐医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心理干预组的女医师蹲下来，递过纸巾，指节泛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又做噩梦了？"
苏晚禾接过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她的手指还在抖，连纸巾都攥不牢："梦见......梦见自己死了。"
徐医生没急着安慰，只是将随身的米黄色软皮本放在她膝头："试试写点什么？
不是病历，不是计划，就是你看见的、听见的。"
"我脑子里全是黑的。"苏晚禾盯着本子封皮上压印的玉兰花纹，喉咙发紧。
她想起昨夜陆承宇签完申请书后，眼睛里那簇新燃的星火——可此刻那星火离她好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光。
"那就先写一句'今天很坏'，"徐医生的声音轻得像哄孩子，"明天再加半句'但阳光照进来过'。"她起身时，白大褂袖口蹭过苏晚禾手背，带着体温的触感，"写不写由你，但本子留着。"
那天傍晚回到出租屋，苏晚禾盯着茶几上的本子看了半小时。
窗台上的绿萝蔫头耷脑，是她三天前忘记浇水的。
月光从防盗网的缝隙漏进来，在米黄色封皮上切出一道银边。
她终于翻开第一页，笔尖悬在纸上游移，墨迹晕开个淡蓝的点。
"第1天：我不想活了。"
写完这句，她的手开始发抖。
笔杆硌得指节生疼。
又添一行："可我又怕死。"写完立刻划掉，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
她抬头看向窗外——那棵老玉兰树的枝桠正探过防盗网，昨夜还紧裹的花苞，此刻竟绽开了第一朵白花。
花瓣边缘沾着细露，在月光下像片凝固的雪。
她重新提笔，字写得很慢，每个笔画都在颤抖："今天玉兰开了。"
写完这行，她忽然觉得胸口发烫。
像有团被压了很久的火，终于漏出点火星。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像台停转的老钟，突然被人轻轻拨了下齿轮。
两天后，"最后一程"公众号新增了个匿名专栏《透析手记》。
首篇《第3天：机器的心跳》里，她写凌晨三点腹膜透析机的嗡鸣，"它替我活着，可我想知道，我自己还在不在"。
发布时她手都是抖的，生怕被人骂矫情。
陈姨是在护士站换班时看到的。
她端着药盘经过公告栏，瞥见贴在角落的打印纸，老花镜滑到鼻尖。
读到"机器的心跳"那句时，眼眶突然发酸，药盘里的药瓶碰出轻响——这像极了她老伴走前那夜，呼吸机的声音，一下一下，比活人还执着。
次日清晨，苏晚禾打开后台，看到第一条留言："你说的是我每天的声音。"
她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十分钟，才敲出："原来我不是怪物。"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眼泪砸在手机屏上，把"物"字晕成团蓝。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
渐冻症少年"向阳而生"每篇必评，说她写的是"光"；有位肾移植术后的阿姨留言，说看她的手记时，终于敢摸自己肚子上的手术疤；甚至有个家长发来孩子的画，歪歪扭扭的小人抱着透析机，旁边写"给苏姐姐的太阳"。
某夜她烧到39度，意识模糊中摸到手机。
屏幕亮得刺眼，新留言跳出来："今天呼吸机报警了三次，但我撑着看完你的更新——谢谢你没断更。"她想笑，眼泪却先流下来。
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半天，终于打出："我不敢断，怕有人等着这口气。"
发送完，她蜷在被子里，听着自己滚烫的心跳。
这次不是机器的，是她自己的。
一周后的深夜，噩梦卷土重来。
这次她梦见陆承宇躺在棺材里，苍白的手攥着那份《赡养承诺书》，纸角被血浸透。
她扑过去想抢，棺材盖却"砰"地合上，震得地面都在晃。
"承宇！"她尖叫着坐起，冷汗把枕头浸成深色。
床头灯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手忙脚乱去摸日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一连串墨点。
"我不认命！我不认输！我还要看他穿上西装站在我婚礼上！"
写到最后一句时，笔没水了。
她盯着空白的纸页，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突然抓起桌上的指甲刀，咬破食指。
血珠冒出来的瞬间，疼得她倒抽冷气，却像找到了宣泄口。
她爬下床，在墙缝处用力按下去——
"我不认！"
三个血字歪歪扭扭，暗红的痕迹渗进墙皮纹路里。
次日清晨，陈姨端着中药推门进来时，一眼就看到那道血印。
药碗在托盘上晃出涟漪："这......怎么弄的？"
苏晚禾低头看指尖结的痂，血己经止住了。
她伸手摸了摸墙缝里的字，触感粗糙，却带着奇异的温度。"擦不掉的。"她轻声说，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听过的笃定，"它本来就该在这儿。"
陈姨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她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时瞥见苏晚禾放在窗台上的日记本，最新一页的字迹还带着潮气："第10天：我好像摸到光了。"
窗外的玉兰树在风里轻轻摇晃，落了几片花瓣在窗台上。
苏晚禾盯着那抹白，忽然觉得有些乏力。
她扶着墙站起来，眼前闪过一片金星——最近总这样，蹲久了站起来会晕，昨夜又没睡好。
她伸手扶住窗框，等眼前的黑潮退去，低头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是康复村资格面试的提醒："请于明日上午九点前往XX大厦。"
她对着手机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着墙缝里的血字。
没注意到心跳又快了一拍，这次更清晰，像面小鼓，在胸腔里"咚咚"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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