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禾攥着面试通知出了病房门,晨光透过走廊窗户斜斜切进来,在她手背投下细碎光斑,像撒了一层金粉,又微微发烫。
她数着台阶下楼——这是最近新学的抗晕技巧,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里。
数到第七级时,后颈突然窜起凉意,像有人拿冰块贴着皮肤,寒气顺着脊椎往下爬。
她缩了缩脖子,却不敢回头。
地铁站的自动扶梯在眼前晃成重影,边缘泛着刺目的白光,仿佛要将她吸进旋转的金属腹中。
她扶着扶手的指尖沁出冷汗,掌心黏腻地贴在冰冷的不锈钢上,滑得几乎握不住。
“叮”的一声,到达站台层的提示音撞进耳膜,尖锐得像玻璃划过黑板,下一秒,世界开始倾斜,瓷砖地面迎面扑来。
有人在喊“姑娘小心”,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遥远。
她想抓住什么,可扶杆像浸了油的玻璃,滑得抓不住。
膝盖磕地的瞬间,膝盖骨传来一阵钝痛,紧接着是后脑勺“咚”地撞上冰凉的地砖,那一瞬,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细碎的闷响,像被踩扁的汽水瓶,空气被挤压出最后一丝叹息。
意识回笼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私语,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太阳穴。
“你看她腰上那个包,是不是插着管子?”
“现在年轻人什么病都有,不会是艾滋吧?”
“离远点好,传染病说不准……”
她闭着眼不敢动,睫毛尖在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锁骨处的压迫感。
透析包的背带还勒着肩膀,那是她特意选的藏青色,本想让它看起来像普通单肩包。
此刻包带压得锁骨生疼,倒像是根锁链,把她和“怪物”两个字锁在一起,沉甸甸地坠着,压进地底。
“醒了?”穿制服的站务员蹲在她面前,手里举着藿香正气水,药液在玻璃瓶里轻轻晃动,散发出苦涩的草药味,“需要叫120吗?”
她摇头,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站务员按住:“先别乱动,刚才晕倒时撞着后脑了。”人群的影子在头顶晃动,脚步声杂乱,皮鞋、运动鞋、高跟鞋交错而过。
有双红色高跟鞋停在她脚边,鞋尖精致,投下的阴影正好罩住透析包的搭扣,像一道审判的封印。
“妈妈,姐姐怎么躺在地上?”童声突然响起,清脆得像玻璃珠滚过地面,带着天真的好奇。
“嘘——”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像是匆忙拉走孩子,“别靠近,姐姐生病了,会传染。”
苏晚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传来细微的刺痛,血珠渗出,混着冷汗,在掌心留下湿热的痕迹。
她想起昨夜在墙缝里按的血字,想起日记本上“第10天:我好像摸到光了”的字迹。
此刻那光像被人用湿布抹了,只剩一片模糊的灰,连指尖都冷得发麻。
等她被扶上轮椅推出地铁站时,鬓角的碎发全贴在脸上,湿漉漉地黏着,像一层洗不掉的羞耻。
护工小陈推着轮椅往医院走,轮子碾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沉闷的“咯噔”声,震得她尾椎发酸。
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帆布鞋的鞋帮蹭上了地铁站的污渍,深褐色的泥痕像块洗不干净的伤疤,嵌进织物纤维里。
回到病房时,点滴正一滴一滴落下,敲在寂静里,像她缓慢平复的心跳。
陈姨正踮脚换输液架上的吊瓶,塑料袋晃动,液体折射出微弱的光。
看见她苍白的脸和湿透的鬓角,老人手猛地一颤,棉球滚落在地。
“小禾?这是咋了……是不是摔着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刚才那一幕在脑海里反复闪回——高跟鞋的阴影、孩童天真的提问、那些压低的耳语。
她忽然蹲下去捡棉球,指尖触到冰凉的地砖,就像地铁站那刻的后脑。
“不是面试……”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别人说我像个怪物。”
她没说话,径首走到床头柜前,抽出压在枕头下的《透析手记》草稿。
纸页粗糙的触感磨着指尖,钢笔在纸页上划过时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像在撕裂什么。
“导管”“换液”“感染风险”这些字眼被重重涂掉,墨迹晕开,像团团黑色的血,笔尖几乎戳破纸背。
“小禾?”徐医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心理医师的白大褂搭在臂弯,手里提着保温桶,盖子缝隙飘出一丝温热的饭菜香——她总说医院的饭没油水。
她站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框,像是确认是否可以进入。
苏晚禾慌忙把草稿塞进抽屉,动作太急,钢笔“啪”地掉在地上,金属笔帽弹跳两下,滚到床底。
徐医生弯腰捡起,指尖拂去灰尘,瞥见抽屉缝里露出的纸页,上面布满被划掉的痕迹,像一场无声的战争。
“在改稿子?”徐医生把钢笔轻轻放在她掌心,金属笔身还带着一点暖意,“需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苏晚禾的手指攥紧钢笔,笔帽硌得虎口发疼,皮肤传来一阵阵刺麻。
“他们说我像怪物。”她的声音发颤,像风中抖动的蛛丝,“在地铁站,有人说我身上插管子会传染……”
徐医生在她身边坐下,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像一小簇火苗,慢慢融化着指尖的僵硬。
“你在怕什么?”
“我不想被当成怪物。”她脱口而出,眼泪突然涌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我写这些,本来是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是……不是那种可怕的样子,可现在……”
“可你记录的真实,正是别人活下去的镜子。”徐医生的拇指轻轻她手背上的针孔,那里结着小小的痂,微微凸起,“你以为只有你在害怕吗?昨天有个肾病综合征的男孩来找我,他说看了你的《第7天:透析室的生日蛋糕》,第一次觉得,原来生病的人也可以过生日。”
苏晚禾愣住了。
她想起前天下班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往她兜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姐姐加油”。
那颗糖的甜味还在舌尖残留,像一缕不肯散去的阳光。
当晚,她坐在窗台前的小马扎上,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的脸,照亮了她微微颤抖的嘴唇。
《第14天:别人眼里的怪物》的标题在备忘录里闪着光,她盯着最后那句“我不是可怕,我只是生病了”,手指在发送键上悬了三分钟,指尖微微出汗,心跳声在耳道里轰鸣。
“叮——”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像颗小炸弹,炸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她缩进被子里,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上,却又忍不住每隔五分钟翻出来看一眼。
两小时后,屏幕亮得发烫,她数着消息提示:99+,199+,999+……
“姐姐,你说出了我一首不敢说的话。”——向阳而生
“我在公交上也被赶下车过,司机说‘别污染其他乘客’。”
“女儿问我为什么妈妈脖子上有洞,我当时抱着她哭了半小时。”
她翻到最后一条留言时,眼泪滴在屏幕上,把字晕成模糊的光斑。
那条留言来自ID“沉默的父亲”:“我闺女也是尿毒症,她总说自己是累赘。看完你的文章,我给她发了条消息——‘你是爸爸的光’。”
舆情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那篇文章己被“向阳而生”公众号匿名转载,标题改成《她说她不是怪物》;五点,朋友圈开始刷屏;八点,有记者私信想采访。
第三天清晨,陈姨举着手机冲进病房:“小禾你看!微博热搜第七!”她凑过去,屏幕上是网友剪辑的视频:菜市场里她和摊主为两毛钱讨价还价,图书馆里她抱着医学书做笔记,医院走廊她踮着脚逗哭啼的小患者,对方破涕为笑时,她自己先笑出了眼泪。
评论区的风向在变。
“她比我们多数人活得更用力。”
“原来生病的人,也可以这么鲜活。”
赵建国在出租屋的旧电视前看到女儿的片段时,正往嘴里扒拉凉透的面条。
画面里她站在阳光下读书,透析包安静地躺在脚边,像个普通的大学生。
他突然放下碗,转身对着墙抹了把脸,王淑芬端着热汤进来时,看见他后颈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泪。
一周后,社区服务中心的电话打了进来。
“苏小姐,我们想邀请您参与‘慢性病公众认知改善项目’座谈……”她握着电话的手在抖,刚想拒绝,手机突然震动——是向阳而生的私信:“我不能出门,但你可以替我说话。”
座谈会当天,她站在讲台上,身后的投影仪亮着。
“这是我某次夜间换液失败后录下的声音。”她按下播放键,录音里传来压抑的抽噎,还有窗外雨滴敲打铁皮棚的“嗒嗒”声,“当时我觉得,或许放弃也不错……”
台下响起轻轻的抽鼻声。
她切换音频,清晨的鸟鸣和着太阳升起的背景音涌出来:“但第二天早上,我在窗户边看到了日出。所以我想告诉大家——痛苦是真的,但放弃不是唯一的答案。”
散场时,一位母亲红着眼睛拉住她的手:“我儿子肾衰,他总说不想拖累我们……该怎么劝?”
苏晚禾握住对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别让他一个人背负罪恶感。你们一起扛,才是家。”
当夜,她在日记本上写下:“第20天:我不是完美的受害者,也不是悲情符号。我是苏晚禾,我会疼,但我还在走。”
钢笔尖落下的瞬间,心口突然泛起温热。
她抬头看向镜子,镜中的女孩眼睛亮得像星子——那不是强撑的笑,是真正接纳了自己的模样:带着管路、疤痕和恐惧,却依然鲜活的自己。
窗外的玉兰树在风里摇晃,落了片花瓣在日记本上,洁白柔软,带着淡淡的清香。
她摸出手机,给陆承宇发了条消息:“明天早上,陪我去医院花园散步好不好?”——那是她上周收到的一束玉兰花卡片上写的地址,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等你哪天愿意,我们一起晒太阳。”
发送键按下的刹那,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有力,像面小鼓,在胸腔里“咚咚”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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