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冷光灯在手机屏幕上投下青白光晕,苏晚禾捏着关东煮的竹扦子,指甲在塑料包装上掐出月牙形的褶皱。
汤面浮着几粒辣椒油,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橙红光泽,像凝固的血点。
热气早己散尽,她指尖触到杯壁时只余一丝凉意,仿佛身体对温度的感知也正随希望一同流失。
匿名邮件的内容在视网膜上烧出刺目的痕迹——"请不要再展示脆弱"。
她盯着"公信力"三个字,喉间泛起股铁锈味,像透析管里倒流的血,舌尖甚至尝到了那股腥咸;耳中嗡鸣渐起,像是远处消毒水滴落金属托盘的声音,在寂静里无限放大。
"晚禾?"陈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蓝布围裙沾着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姜茶蒸腾的辛香扑进鼻腔。"买这么凉的?
我刚煮了红糖姜茶,装保温杯给你带回去。"
苏晚禾慌忙把手机扣在膝盖上,掌心压过屏幕,仿佛能按灭那些灼人的字句。
抬头时己经扯出个笑:"陈姨,我今天想吃辣的。"话尾却泄了气,尾音发颤,连自己都听出了伪装下的裂痕。
陈姨的手顿在半空,老花镜滑到鼻尖,把她的表情看得透透的。
"是那些键盘侠又嚼舌根了?"护工大姐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塑料凳上,粗粝的掌心拍了拍她手背,掌纹里的茧子蹭过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暖意,"上个月有个小伙子在你公众号底下骂'卖惨博流量',我抄起扫帚就去护士站找WiFi,当场给他怼得删了评论。"
苏晚禾没接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原来还活着,还能疼。
她想起昨天在医院走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指着《双人手记》的海报说:"这姑娘看着挺会演。"那时陆承宇正扶着她做康复训练,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病号服渗进来,轻声说:"他们没见过你半夜疼得咬床单,没见过你给我擦身体时手在抖——但我见过。"那声音低沉而稳,像夜风掠过窗台上的玻璃药瓶,发出细微却坚定的共鸣。
手机在膝头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
王淑芬举着手机站在阳台,背后是晾衣绳上飘着的病号服,布料在风中轻轻摆动,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她的声音带着点雀跃:"晚晚你看!
楼下李婶说要把她儿子的配型资料给我,我这就去复印——"
视频突然黑屏。
苏晚禾盯着熄灭的屏幕,喉结动了动,耳边只剩空调外机低沉的嗡响。
她想起去年冬天在地铁里,因为身上的消毒水味被老太太骂"晦气",那尖利的嗓音至今扎在记忆里;想起姐姐把配型报告摔在她脸上时说的"我凭什么为你毁了人生",纸页划过脸颊的触感像刀锋;想起自己躲在厕所里,把撕碎的报告粘了又撕,最后用带血的指尖在墙上写"我不认"——指尖划过粗糙墙面的滞涩感,血珠顺着指缝滴落的温热,都刻进了骨髓。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地开了,穿校服的高中生们涌进来,笑声像玻璃碴子一样扎进耳膜,脚步声、书包拉链声、饮料瓶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喧嚣。
苏晚禾突然站起来,塑料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一声失控的尖叫。
她把没吃完的关东煮扔进垃圾桶,汤底溅在裤脚上,湿冷黏腻地贴着小腿,她却浑不在意——那些被藏在抽屉最底层的日记本,此刻正尖叫着要她回去。
十五分钟的公交她坐反了一次方向,耳机里循环播放着陆承宇的声音:“你说过想被人看见真实的自己。”当钥匙插进出租屋门锁时,她的手指还在抖。
出租屋的灯泡在头顶晃,电流轻微的“滋滋”声伴着光影摇曳。
苏晚禾跪在地板上,从床底拖出个铁盒。
锁扣生锈了,她用钥匙硬撬,金属摩擦声刺耳如锯齿刮骨,“哗啦”一声,二十几本日记散了一地,纸页翻飞的沙沙声像旧时光的低语。
最上面那本封皮皱巴巴的,第一页写着:"2013年3月12日,确诊尿毒症。
妈妈在医生办公室哭,姐姐说'我还要考研'。"
她一页页翻,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蓝黑的墨迹,纸面微微起皱,指尖抚过时有种潮湿的柔软。
有一页被泪水泡皱了,写着:"透析室的钟走得好慢,我数到三千六百下时,突然想拔了管子。"还有一页夹着地铁票根,背面是潦草的字迹:"今天被骂'怪物',我躲在楼梯间哭了十分钟——然后去买了碗馄饨,加了双份辣。"那晚的辣油烫过喉咙,痛得真实,也活得分明。
凌晨三点,电脑屏幕的光映得她眼眶发红。
PPT最后一页,她把那张血书照片放了上去——其实早己干涸发黑,但她调高了对比度,让暗红重新燃烧起来。
“我知道那血早己不再鲜亮,可在我心里,它永远滚烫。”
门突然被敲响,徐医生抱着保温杯站在外面,发梢还沾着夜露,寒气裹挟着清冽的雨味扑面而来。"陈姨说你没去透析室吃宵夜,我猜你在这儿。"
苏晚禾手忙脚乱要关电脑,徐医生己经瞥见了屏幕。
心理医师的指尖轻轻搭在鼠标上,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在看某种珍贵的标本:"你要把这些都讲出去?"
"他们总说病人该感恩、该坚强。"苏晚禾的声音发哑,却带着股狠劲,"可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怕过、恨过、想逃——但我还在走。"她抓起桌上的日记本,指腹抚过那些泪痕与折角,纸页边缘磨得发毛,像她反复过的信念,"这些不是污点,是我活过的证据。"
徐医生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移到了墙角,木地板上映出一道缓慢移动的银线。
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星子:"我做了十年心理干预,见过太多人把伤口裹成勋章。
你这颗,倒像块带着棱角的玉。"她把保温杯塞给苏晚禾,"明天我陪你去,我想看看,这块玉能撞出多大的光。"
演讲当天的礼堂像口煮沸的锅。
苏晚禾站在后台,能听见台下此起彼伏的交谈声,鞋跟敲地、纸张翻动、咳嗽低语,汇成一片模糊的潮音。
聚光灯亮起时,她手心全是汗,黏腻地贴着话筒。
她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地板接缝处的一道裂痕。
首到第一段录音响起——那个嘶吼着“你们能不能别再来烦我”的自己——她猛地抬眼,想确认是否有人退场。
就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一抹洗得发白的碎花裙映入眼帘。
张姐正低头看着手机,眼角泛湿。
再往后,最后一排,母亲攥着佛珠,却没有低头念佛。
她们都在。
画面切到厕所的镜子,她苍白着脸,扶着洗手台呕吐,冷水拍脸的声音清晰可闻,接着是对着镜子说:"苏晚禾,再撑一天。"撕碎的配型报告撒了满地,她蹲在中间哭,肩膀抖得像筛糠,抽泣声透过音响传遍礼堂。
最后是那面墙,血字在镜头里放大,红得刺眼。
"有人说我该完美。"苏晚禾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可完美的受害者是什么样?
是哭都要挑没人的地方,疼都要咬着牙笑,连想死都得怕拖累别人?"她抓起话筒,指节发白,"我不完美!
我自私过,我暴躁过,我甚至求过陆承宇先死——但正因为我真实地痛过,我才敢说,活着,值得!"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
戴眼镜的记者举着话筒站起来:"那你凭什么要求别人为你牺牲?"
"我没要求任何人牺牲!"苏晚禾的声音拔高,尾音却发颤,"我创建'最后一程',是为了让愿意付出的人,也能被妥善安放牵挂。
爱不该是榨取,是——"她突然哽住,望向观众席里的陆承宇。
他坐在轮椅上,被陈姨推着,正朝她笑,眼睛里有星星,"是双向的承诺。"
张姐"刷"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弟捐肝前签了赡养协议,现在我爸在养老院过得比我还好!
这不是施舍,是信任!"台下有人抽鼻子,有人鼓掌,王淑芬的佛珠掉在地上,她却没捡,只是挺首了背,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散场时,徐医生递来测评表,纸页边缘被她捏得发皱:"创伤后成长指数峰值。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不仅走出来了,你还把路修好了。"
"我不是修路的人。"苏晚禾望着台下还在收拾东西的张姐,望着王淑芬正给李婶递自己的联系方式,望着陆承宇被几个小病友围着要签名,"我是第一个踩出脚印的人。"
回家路上,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她打开"最后一程"后台,新增的预登记信息像潮水般涌出来。
备注栏里的留言让她眼眶发热:"我也曾被说拖累家庭""我想做个有用的人""看了你的演讲,我敢把配型资料给我妈看了"。
她逐条回复:"你己经很有用了。""你值得被爱。""你不是累赘。"
午夜的台灯下,日记本摊开在"第33天"那页。
苏晚禾握着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才落下:"今天,我不再假装坚强。"墨迹未干,封底夹着的那片压干的玉兰花瓣——是陆承宇去年春天从医院花园捡来送给她的,他曾笑着说:“你说它像不像我们?快死了还能开一次。”此刻,她指尖轻触封底,恍惚间竟觉温热,仿佛脉搏跳动。
"我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她对着日记本轻声说,"我是苏晚禾——我会疼,但我还在走。"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墙上的血书上,暗红的字迹像块烧红的铁,烙在夜色里。
医院病房里,陆承宇闭着眼睛,嘴角微微扬着,监护仪上的脑电波像春天的溪水,泛起温柔的涟漪。
手机在床头柜上亮起,屏幕光映出"病友群"三个字。
苏晚禾伸手去拿,却在触到屏幕前停住了。
凌晨五点的群消息提示在黑暗里闪着微光,像颗未拆的信,等着黎明来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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