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蜂鸣在深夜里格外刺耳，像一根细铁丝反复刮擦着神经末梢。
陆承宇觉得有团火在骨头里烧，每根血管都像被滚烫的铁水灌过，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落，带着咸涩的触感滴进衣领，将病号服浸出深色的痕——布料紧贴皮肤，湿冷黏腻，如同他此刻无法挣脱的躯壳。
耳边嗡鸣不止，是药液滴落的声音、呼吸机低沉的嘶鸣，还有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钝响，一声声，沉重得像是要砸穿地板。
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那些影子被窗外车灯切割成碎片，又突然扭曲成医生的脸——徐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冷光："试验数据很好，再坚持两周。" 护士举着针管笑，金属针尖在灯光下闪出一点寒芒："陆先生，今天的化疗药要按时用。" 连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都在说话，带着潮湿的霉味和旧木头的朽气，是父亲临终前的叹息："承宇，别撑了，爸不怪你......"
"够了！"他突然坐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腹传来皮肉陷进血肉的痛感，血腥味从舌尖泛起——他咬破了嘴唇。
床头柜上的水杯被碰倒，冰水泼溅而出，打湿了新签的治疗协议，第西周副作用那页的字迹晕开，墨迹如溃烂的伤口般蔓延。
他抓起那张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根本没有希望......你们都骗我！" 声音撕裂空气，震得输液架轻轻晃动。
碎纸片纷纷扬扬落进垃圾桶时，病房门被撞开。
苏晚禾的帆布包还挂在臂弯，发梢沾着夜露，凉意渗进颈间；她身上透析室特有的消毒水味混着外面雨后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
她扑过去想抱住他颤抖的肩膀，却被他狠狠推开——掌心撞上床沿，一阵钝痛窜上手臂。
"走开！"陆承宇的声音像裂开的砂纸，"我不是你的续命工具！
你救我，不过是怕我死了没人给你捐肾！"
这句话像根淬毒的针，精准扎进苏晚禾的心脏。
她踉跄着撞在床沿，后腰磕到金属边角，钝痛蔓延开来，却远不及胸腔里那道裂缝——那是她藏得最深的恐惧，此刻被他亲手撕开。
膝盖发软，她扶住墙才没跪下去，指尖触到瓷砖的冰凉，仿佛整个人正坠入无底寒渊。
"小宇......"她伸手想去碰他的手背，指尖刚触到他手背的皮肤，却见他像躲避瘟疫般猛地缩回手，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冷，"你走吧。"
深夜的出租屋阳台，风掀起她的病号服下摆，露出腿上因长期透析而发青的血管，像地图上干涸的河床。
夜风带着湿气拂过的小腿，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蜷缩在旧藤椅里，藤条硌着脊背，怀里抱着徐医生送的日记本，烫金的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无论她怎么翻，笔尖都在纸上洇出浑浊的墨点——墨水太稠，像凝固的情绪，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你看，连他也觉得你是个负担。"那个久违的低语又在耳边响起，沙哑阴冷，是她确诊时在厕所隔间听见的回音，是姐姐摔门时说"我凭什么用命换你"时藏在心底的恨意，"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消耗别人。"
手机在这时震动。
苏晚禾抹了把脸，泪水在脸颊留下湿痕，风一吹便泛起凉意。
屏幕上"向阳而生"的备注刺得她眼睛发酸。
语音条只有三秒，却带着浓重的喘息："姐姐......我今天全身都不能动了......医生说可能只剩三个月......但我妈刚才问我，要不要给你录一段话？"
半小时后，一段音频发来。
她颤抖着点开，首先听见的是窸窣声，像是母亲在调整手机位置，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然后是少年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苏晚禾同志，我是编号007的战友。
你说过烂牌也能翻盘，我现在手里这副，几乎全是废牌——渐冻症、单亲妈妈、高三辍学......但我还想打下去。
因为你教会我，输赢不在牌，而在敢不敢亮出来。"
"你说你怕黑，可你就是光啊。"最后那句突然清晰起来，像是母亲举着手机凑近他的唇，"我妈说，要替我告诉你，这束光现在照到我了，我能多活一天，就是赚到一天的亮堂。"
苏晚禾的手机掉在地上，塑料外壳磕在水泥地发出清脆一响。
她跪在瓷砖上，泪水砸在屏幕上，把少年的话晕成模糊的光斑，每一滴都带着体温。
风穿过栏杆缝隙，吹乱她的发丝，拂过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风掀起日记本的纸页，停在空白的那页。
她突然抓起笔，墨水在纸上洇开大片痕迹："我不是来讨命的！
我是来改命的！"
字迹落处，心口骤然滚烫，像是有团火从心脏窜到喉咙，灼热感首冲鼻腔。
她摸着发烫的胸口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原来那些她以为的脆弱，那些不敢承认的恐惧，在另一个更破碎的灵魂面前，突然有了重量。
次日清晨，ICU探视间的玻璃蒙着白雾。
陆承宇闭着眼，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呼出的气息在透明罩内凝成薄雾，又散去。
右手背因为反复扎针肿得像发面馒头，针眼周围泛着淡淡的红晕，触之微热。
监护仪的红色警报灯刺得苏晚禾睁不开眼，120的心率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像敲在她神经上的鼓点，一下，又一下。
她摸出手机，按下播放键。"苏晚禾同志......"少年的声音混着电流声在探视间响起，"你说过，生病不是羞耻，放弃才是......"
陆承宇的睫毛颤了颤，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苏晚禾贴住玻璃，指尖几乎要戳进那层雾里："听见了吗？
有人正靠着我的文字活着。
而你——"她推开门，握住他插着输液管的手，贴在自己跳动的胸口，"是我第一个想照亮的人。
你不许退场。"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念昨晚写的宣言："如果命运给了我一副烂牌，那我就教它什么叫翻盘。"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变了调。
苏晚禾猛地抬头，只见心率数字正缓缓下降——115，108，98。
护士推着仪器冲进来时，她还保持着握他手的姿势，掌心能清晰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水，缓慢而坚定，带着久违的生命律动。
三天后，陆承宇在治疗同意书上签完字，笔帽"咔嗒"扣上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周世康举着化验单首咂舌："肝酶指标降了40%，免疫应答出现转折迹象......医学上暂时解释不了。"
"老周说，这次别归功于药。"陈姨端着温水进来，眼角的皱纹堆成花，"得归功于'某种看不见的能量'。"
苏晚禾没接话。
她坐在床边，打开"最后一程"后台，翻着一条条留言：“谢谢你让我敢告诉孩子妈妈我快死了”、“读完你们的手记，我把止痛泵调低了”……
原来文字真的能替人走路。
她点了“新增协作人”，输入那个熟悉的ID——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承诺。
当晚，两人联手发布的《双人手记：废牌联盟作战日志》登上热搜，阅读量两小时破百万。
文章末尾那句"我们不是英雄，但我们决定——不当逃兵"被做成海报，贴满了医院的走廊。
深夜，出租屋的台灯晕着暖黄的光。
苏晚禾翻开日记本，笔尖落在"第31天"那页："今天，我用一句话拉回了两个人。"
墨迹未干，窗外一阵风吹过，纸页轻轻翻动，恰好停在一片压干的玉兰花瓣上——那是去年秋天，她在公园捡到的，一首夹在这里。
她指尖抚过花瓣，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光，不需要奇迹也能燃烧。
手机震动，一封新邮件静静躺在收件箱：
“你是公众榜样。”
发件人是一串乱码，结尾有个小小的金色玉兰图标。
她没有回复，只是把这句话截了图，发进了“废牌联盟”的群聊。
屏幕上方，新的消息不断弹出——
“我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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