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里还泛着湿冷的潮气，像一层薄纱贴在皮肤上，带着泥土与落叶发酵的微腥。
晨光灰蒙蒙地渗进走廊，映在地板上，泛出青瓷般的冷色。
苏晚禾在迷迷糊糊中被一声剧烈的咳嗽拽回现实——那声音像碎玻璃擦过喉管，带着撕心裂肺的钝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微微嗡鸣。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脚心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凉意攫住，像是踩进了昨夜积存的雨水里。
可这点寒意远不及心口的抽痛——昨晚刚烧了履约日志，刚在电脑里敲下"重启计划"，命运就急不可耐地来测试她的决心。
她几乎是撞开陆承宇的房门。
门缝里漏出的光线里，他蜷成很小的一团，像片被暴雨打落的枯叶，缩在床角的阴影里。
枕头歪在地上，薄被滑到腰际，露出的锁骨突兀得扎眼，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苏晚禾扑过去时膝盖磕在床沿，骨头撞上硬木的闷响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疼得指尖发麻，却顾不上揉，颤抖的手刚贴上他额头就触电般缩回——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热浪灼得她掌心发痛。
"承宇？"她唤他名字，指尖轻轻碰他发颤的唇。
唇色紫得吓人，像被泡在墨汁里的花瓣，触手干裂，带着不正常的干燥。
他无意识地偏头，又一声咳嗽从胸腔深处涌上来，震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床垫随之轻颤，连带床头的水杯都晃出一圈涟漪。
苏晚禾摸到床头柜上的体温计，甩了甩塞进他腋下，指甲在玻璃管上掐出月牙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等待的三十秒像过了半个世纪。
滴——提示音响起时，她盯着39.8℃的数字，耳中嗡鸣，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走了，只剩那声尖锐的“滴”在颅内回荡。
药箱"啪"地摔在地上，布洛芬的空瓶骨碌碌滚到床底——她上周明明补了药，怎么会？
可就在那一瞬，她忽然记起：前晚她洗澡时，曾瞥见他坐在床边，手里捏着药瓶，动作迟疑。
那时她以为他在数剂量……原来他是把药倒了。
"小苏啊......"
陆建国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沙哑而沉重。
老人拄着竹节拐杖，晨露打湿了裤脚，鞋底还沾着几片湿漉漉的桂花，显然是从楼下急着上来的。
他浑浊的眼睛里浮着层水光："小宇昨晚也咳得厉害......这孩子，非说猫的病扛扛就好，不让我叫医生。"
苏晚禾猛地抬头。
那只总爱蹭陆承宇手心的流浪猫，前晚还窝在他怀里打呼，哪是什么感冒？
分明是他在演习——不是用身体去赌命，而是**停了药、压了症状**，故意让病情看起来严重到足以击穿她的防线。
她想起沈知远曾说过：“高烧不是一天烧起来的。”——他早就开始了，只是她没察觉。
手机在掌心震得发麻，像握着一块跳动的石头。
她按通沈知远的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沈医生，我需要布洛芬混悬液，用的。
对，现在。
地址没变。"
说完便掐断通话，转身抽走陆承宇颈后的枕头，把浸过冷水的毛巾叠好垫上去。
冰凉的布料贴上他滚烫的脖颈时，他浑身一颤，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
"烫......"他迷迷糊糊地哼，滚烫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指尖烫得几乎留下烙印。
苏晚禾被他抓得生疼，却反扣住他手指："忍着。"
毛巾敷上大动脉的瞬间，他颤得更厉害，肌肉绷紧如弓弦。
她突然想起日志里那页被泪水晕开的字迹——"他疼得彻夜没睡，我躲在卫生间哭"，那时她还能躲，现在却连躲的资格都没了。
"别管我......"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水里的棉絮，湿重而模糊，"这次真不行了......"
苏晚禾的动作顿住。
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汗湿的额发，呼吸拂过他眉心："陆承宇，你要是敢死，我爸下周三的透析费谁出？
我妈冬天要买新棉裤，你打算让她冻着？"
话是咬着牙说的，手却软得像团云，一遍又一遍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那汗凉得诡异，与他滚烫的躯体形成令人战栗的对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落起来，淅淅沥沥敲着窗棂，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叩问。
小宇从窗台跳上来，湿答答的尾巴扫过陆承宇手背，发出两声细细的呜咽，绒毛上还挂着雨珠，落在床单上洇出深色斑点。
他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摸猫，却连抬腕的力气都没有。
苏晚禾盯着他微颤的指尖，突然想起三天前他还能给小宇梳毛，那时他的手虽然瘦，至少是暖的，指腹还有些粗糙的茧。
沈知远的电话来得及时。
苏晚禾冲下楼接药时，雨丝糊了满脸，冰凉地黏在睫毛上，她却顾不上擦，攥着药瓶往回跑的样子像抓住救命稻草，掌心被塑料瓶棱角硌得发红。
陆承宇喝药时呛了两口，她拍着他后背，看褐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到锁骨凹陷处，突然就红了眼眶——这哪是药，分明是往他身体里灌希望，可希望这东西，他们早该耗尽了才对。
深夜两点，闹钟在寂静里炸响，像一把刀劈开黑暗。
苏晚禾从地板上的毯子堆里撑起身，膝盖僵得像块石头，每动一下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陆承宇又发起寒战，薄被被他攥成一团，指节发白，额角的汗却冷得像冰，一滴滴砸在枕上，留下深色印记。
她重新换了湿毛巾，摸出手机打开录音备忘录："Day 32：凌晨两点十三分，体温回落至37.6℃......"
"三点零七分，自主饮水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哑，像根被扯得太长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磨损的沙砾感。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喘息，像是梦呓，又像清醒的叹息。
她顿住，屏息回头——正撞进那双半睁的眼中。
他不知何时醒了，目光沉静，首勾勾地落在她背上，像一束无声的光。
"睡吧。"他哑着嗓子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得如同耳语。
苏晚禾刚要摇头，就见他慢慢抬起手，攥着被角往她方向扯了扯。
那动作慢得让人心慌，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可被角还是堪堪盖住了她露在毯子外的脚踝——那一寸皮肤，终于不再暴露在冷空气里。
天快亮时，苏晚禾趴在床沿眯了会儿。
再睁眼时，陆建国华正踮着脚往屋里探，手里端着青瓷碗，热粥的香气裹着晨雾飘进来，米香混着姜丝的辛辣，氤氲成一片暖雾。
老人看见她睡在地板上，又看见儿子手里攥着半张替她盖过的薄被，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轻轻放下碗退了出去。
苏晚禾起身梳头，低头时，一抹米白色从枕下露出一角。
是条羊毛围巾，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线头还挂着李阿婆特有的歪扭针脚——前天阿婆来送腌菜时说"给年轻人挡风"，她当时只当是客气话。
指尖抚过围巾，她忽然鼻尖一酸。
原来这栋老楼里的人，早把他们当夫妻了：张叔总把他们的快递一起带上来，王阿姨塞包子时还会嘀咕"多吃点，看着太瘦"……
可他呢？有没有人也这样偷偷给他留过一碗热汤？
她将围巾轻轻叠好，放在床头柜上，离他的手很近。
中午，陆承宇靠在床头喝小米粥。
苏晚禾递汤时，两人指尖在碗沿相触。
他的手还是凉的，却不像从前那样刻意抽走。
"你昨天......为什么要守着我？"他突然问。
苏晚禾低头搅动碗里的米粒，粥汤荡起小小的涟漪："履约日志没写这一条。"
他笑了，苍白的脸上浮起极淡的红："那你现在还记吗？"
她抬眼望他。
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在他眼尾镀了层金边。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不是从前的疏离，不是刻意的冷漠，是团烧得很慢很慢的火，藏在最深处。
"记。"她轻声说，"但不是为了协议。"
陆承宇望着她，喉结动了动。
阳光落在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线上，像把钝刀，慢慢割开多年的冰。
傍晚收拾碗筷时，苏晚禾擦着冰箱门，眼角余光突然扫到——鹅黄色的便利贴不知何时贴在冰箱上，边缘被晨露浸得有些发皱，却在暮色里泛着温柔的光。
一角微微卷起，像是被人反复过，背面隐约有压痕，仿佛写了很多遍才定稿。
她伸手要揭，又顿住。
明天再看吧，她想。
雨不知何时停了，晚风裹着桂花香钻进厨房，清凉地拂过她的手腕。
小宇蹲在窗台上，尾巴尖轻轻摆动，像在丈量某种叫做"未来"的距离。
而那张鹅黄的纸片，在暮色中微微颤动，仿佛还留着某个彻夜未眠的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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