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28号的铁门在清晨七点半准时打开。
苏晚禾提着竹编食盒，另一只手攥着用蓝布包好的琴谱，指节因用力泛白。
陆承宇站在她身侧，浅灰毛衣的袖口被他反复绞出褶皱——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从昨夜收拾行李开始，己经扯坏了两颗纽扣。
“要、要不我在楼下等？”他突然停住脚步，喉结动了动，目光盯着门内爬满青苔的台阶，“爸……他上次在医院说，不想看见我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苏晚禾转身，指尖轻轻抚过他眼下淡淡的青影。
自从上次化疗后，他的睫毛变得稀疏，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你昨晚数了三十七次药片，把《给承宇的练习曲》翻到卷边。”她将蓝布包塞进他怀里，“陆教授让我带琴谱来，不是为了看我弹琴。”
门内传来瓷碗碰撞的脆响，清亮如晨露滴落石阶。
孙老师系着靛蓝围裙探出头，银发在风里几缕，像一簇不肯驯服的蒲公英：“小苏来啦！承宇也来，快进来，我炖了藕汤——”她突然顿住，目光扫过陆承宇攥着琴谱的手，声音软下来，“你妈当年总说，藕断丝连是顶好的兆头。”话音落下时，一股温润的甜香混着肉桂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灶上糖醋排骨正咕嘟冒泡的滋味。
客厅里光线微暗，藤椅吱呀一声轻响。
陆建国华坐在那里看报纸，白衬衫第二颗纽扣严严实实地扣着，像一道沉默的墙。
见他们进来，他抬了抬下巴：“琴在阳台。”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但……不准弹那首。”
苏晚禾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那架老钢琴蒙着米白绒布，边角磨得起了毛球，却擦得发亮——显然有人今早特意收拾过。
她蹲下身掀开绒布，指尖触到冰凉的木质琴盖，边缘微微，带着岁月后的温润感。
琴盖内侧赫然贴着一张泛黄的便签：“阿芸，琴键第三排第二个音松了，等你修好。”字迹是陆建国华的，笔锋却软得不像他。
“知道了。”她应得轻快，余光瞥见陆承宇正盯着墙上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碎花裙，抱着五岁的小承宇站在琴边，陆建国华站在另一侧，西装革履却笑得温柔。
那是他最后一张没戴眼镜的照片——后来他说，戴眼镜看得清病历，看得清化验单，就是看不清儿子的眼泪。
开饭时，陆建国华往陆承宇碗里添了块排骨，动作生硬得像在给学生递教案：“医院说你最近指标不错。”
“嗯。”陆承宇盯着碗里的排骨，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苏晚禾每天陪我散步，走三公里。”
“年轻人要量力而行。”
“她……她还教我认琴谱。”
陆建国华的筷子顿在半空。
就在这凝固的瞬间，孙老师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瓷底与木桌发出闷响，打断了这近乎窒息的寂静。
她目光扫过父子俩僵持的脸，忽然低声道：“老陆，你当年追阿芸时，可是在人家琴房外站了三个雨夜。现在儿子坐你对面，你倒成了哑巴？”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着围裙边角，仿佛又看见那个暴雨夜里，湿透的衬衫贴在青年背上，而那人仍执着地站在琴房窗外，手里紧握一把伞。
陆建国华的耳尖瞬间泛红。
他抓起茶杯抿了口，却被烫得猛咳起来，喉间滚出压抑的声响，像是某种长久封存的情绪终于裂开缝隙。
苏晚禾趁机起身，走到钢琴前。
阳光透过阳台纱帘洒在黑白琴键上，浮尘在光柱中缓缓游移。
“陆叔叔，我能弹首曲子吗？就……《小星星变奏曲》？”
空气骤然紧绷，连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都静了下来。
陆建国华的茶杯“当”地磕在桌沿，茶水溅湿了报纸边角的“白血病新疗法”标题。
他张了张嘴，孙老师己经按住他的手臂：“让她弹完，这是阿芸的心意。”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清亮如星子坠入深潭，陆承宇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那声音是他记忆里最模糊又最清晰的旋律——五岁生日夜，妈妈坐在琴凳上，把他抱在腿间，指尖敲出断断续续的节奏，琴键微凉，她的体温却暖得像炉火；后来她手抖得厉害，只能用铅笔在谱纸上画歪歪扭扭的小蝌蚪；后来她的病床边堆满药瓶，却始终留着半本没写完的变奏曲；后来……后来他再也没碰过钢琴，因为爸爸说，弹琴的人都走了。
苏晚禾的琴技并不纯熟，第三段变奏时甚至错了两个音，错音轻微地颤了一下，像风吹动未闭合的窗。
但她忽然轻轻哼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声音柔软，带着呼吸的暖意，拂过每个人的耳膜。
陆承宇的肩膀开始颤抖，喉结像被人攥住的小鸟，上下滚动，眼眶迅速泛红。
“你说过，妈妈答应教你这首歌的完整版。”苏晚禾停下，转身时看见他睫毛上挂着水光，“现在补上好不好？”
他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像片风中的落叶，指尖微微发凉。
首到苏晚禾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一瞬，皮肤相触的温度让他猛地一颤——她带着他按下第一个音。
主旋律从两人交叠的指缝间流淌而出，苏晚禾的左手补上和弦，时轻时重，像极了当年那个抱着孩子学琴的女人。
“我没等到那天……”陆承宇的声音突然破碎，眼泪砸在琴键上，发出细微的“嗒”声，随即被下一个音吞没，“她走的前一晚，我把画了一半的小花和笑脸塞进琴凳抽屉，那是我攒了一个月画的……我想等妈妈好起来，一页页讲给她听……可她再也没睁开眼……”
琴声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窗外雨前的风穿过梧桐叶，簌簌作响。
陆承宇伏在琴盖上，肩膀剧烈起伏，哭腔里混着三十年的委屈：“对不起……我没考上第一名……没能救她……我明明……明明想当她的骄傲……”
陆建国华的手紧紧攥住报纸边缘，纸张在他掌心蜷缩成团，指节泛白。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突然，他猛地站起来，藤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头也不回地冲进书房——门“砰”地撞上，震得墙上的全家福晃了晃，玻璃映出模糊的倒影，像一段无法对焦的往事。
苏晚禾没有动，只是轻轻翻开琴谱扉页——那行小字被岁月磨得发浅，却依然清晰：“只要有人愿意听我弹完一首曲子，我就不是累赘。”
不知过了多久。
书房门悄悄开了条缝，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指尖微微发颤，轻轻取走了那本琴谱。
归途的出租车里，陆承宇靠在苏晚禾肩上睡着了。
他的睫毛上还沾着泪，呼吸轻得像片羽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梦呓般的安稳。
手机在她口袋里震动，刘医生的消息跳出来：“你父亲今早来病房，问承宇现在的药能不能减量……他说，‘别让孩子一辈子活在药罐子里’。”
苏晚禾望着窗外飞逝的街灯，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掌纹交错，温度交融。
那一夜之后，她每晚都能听见梦里的琴声，断续，却执拗地响着。
首到清明前夕，雨提前落下，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扑在脸上。
她再次提着食盒站在梧桐巷28号门前，指尖刚要叩门，却听见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那是《小星星变奏曲》的主旋律，弹得很慢，每个音都带着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完整。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蓝布包——里面除了新抄的琴谱，还有幅素描：穿碎花裙的女人坐在琴边，身边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戴眼镜的老人，一个是穿毛衣的年轻人，他们的手都搭在同一排琴键上。
门开了。
陆建国华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本《给承宇的练习曲》，镜片后的眼睛有些发红：“小苏来了？”他侧身让她进去，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阿宇在琴房，说要……给你弹首新学的曲子。”
雨丝斜织，巷口的梧桐叶簌簌作响，仿佛回应着屋内的旋律。
原来有些声音从不曾熄灭，它们只是沉入岁月深处，等着某一天，被另一颗心轻轻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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