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28号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时，苏晚禾闻到了熟悉的檀木香——是陆建国华总在供桌前点的线香，混着新晒的棉被味，竟比往时多了丝暖烘烘的烟火气。
她弯腰换下鞋子，鞋尖轻磕地砖发出细微声响，领着众人穿过铺着旧花砖的过道，阳光斜切进客厅，落在藤椅扶手上，浮尘在光柱里缓缓游动。
她侧过身，身后的陆承宇正低头理着衬衫袖口，指节微微发白，却在触到她目光时，立刻弯起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像一层薄雾覆着深潭。
“陆叔。”苏晚禾把食盒往左手换了换，右手轻轻搭在陆承宇后腰，掌心感受到他衣料下紧绷的肌肉，“今天我带了几位客人。”
陆建国华的目光从她身后扫过：穿绛紫色针织衫的孙老师正笑着点头，毛线针脚在颈间织出细密波纹；老郑提着公文包站在最后，手攥着个牛皮纸袋，指节因用力泛出浅白。
他镜片后的瞳孔缩了缩，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苏晚禾己从食盒夹层抽出一份文件与三张签名页，封皮上“陆家新家规试行草案”几个字墨迹未干，纸面还带着打印机余温。
昨夜她和陆承宇逐字校对，钢笔划过的痕迹在边角留下几处涂改，像心跳不稳的曲线。
“第一页第一条。”她将文件轻轻推到陆建国华面前，指尖压在加粗的字迹上，声音不高，却如石落静水，“禁止任何人再说‘我不配’或‘我拖累你’。”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秒针每走一格，都像敲在人心上。
窗外风掠过庭院，海棠叶沙沙相撞，像低语，又像叹息。
陆承宇的手指无意识抠着椅垫边缘，那里还留着他去年发病时抓出的线头，布料毛糙地刺着指腹；孙老师伸手碰了碰他手背，温度透过毛线衫渗进来，像母亲拍哄做噩梦的孩子，掌心干燥而温柔。
老郑则在观察陆建国华——老人的手指正捏着文件边角，指腹的茧子把纸纹都压出了褶皱，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修剪海棠枝时留下的树皮屑。
“小苏……”陆建国华的声音发涩，像久未开启的抽屉，“这……”
“爸。”陆承宇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响了些，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着飞走了，翅膀拍打声惊碎了凝滞的空气。
“我和晚禾商量过。我们不是要立规矩管你，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咽下什么，呼吸略重，“是想教我们都学会，怎么好好说话。”
苏晚禾在桌下悄悄勾住他的小拇指，指尖触到他掌心沁出的薄汗，微凉而真实。
三个月前在医院走廊，他还会因为她帮他擦嘴角的药渍而低声说“麻烦你了”；半个月前在社区活动中心，他第一次在她帮他系围巾时，轻轻回抱了她。
而现在，他的掌心虽仍出汗，却稳稳托住她的手，像终于敢握住光的人。
“先吃饭吧。”苏晚禾笑着起身，从食盒里端出青瓷盘，清蒸鱼的鲜香混着姜葱味漫开，热气拂过脸颊，带着的暖意。
“我妈说，团圆饭要有‘余’，寓意年年有希望。”她夹起一块鱼腹放在陆建国华碗里，瓷勺轻碰碗沿，叮一声脆响，“您尝尝，和阿芸阿姨当年做的，像不像？”
陆建国华的筷子悬在半空，指尖微颤。
三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厨房暖黄的灯光里，穿碎花裙的女人踮脚够橱柜顶层的鱼盘，发梢扫过他手背，痒得他笑出声，“老陆你记着，蒸鱼要等水开了再下锅，这样肉才嫩……”他低头看碗里的鱼，姜葱丝摆成小小的花，和阿芸当年的手法分毫不差，连弧度都一模一样。
“叮。”
苏晚禾按下录音笔——那支她上周特意买的微型设备，此刻静静躺在食盒旁，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上次咨询时你亲口说的，”她轻声补充，“你说可以放给大家听。”
陆承宇带着鼻音的声音在客厅里散开：“咨询师问我，活着是为了谁。我以前觉得是赎罪——没考上第一，没救回妈妈，拖累爸爸……但现在我知道，有人需要我好好活着。她说，我呼吸的每一秒，都是在和命运抢时间。”
客厅陷入寂静。
窗外风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颤荡开涟漪。
陆建国华的手指重重抠住桌沿，指节泛白，仿佛要抓住某种正在流逝的东西。
良久，老郑才缓缓翻开牛皮纸袋，抽出一沓资料：“这是我整理的心理评估跟进记录。陆先生，陆太太的抑郁量表得分较半年前下降23分；苏小姐的焦虑指数从重度转为轻度。”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却坚定，“我己经把报告提交给民政局，他们初步反馈说，考虑到双方状态显著改善，可能会暂停婚姻复核程序。”
“但我更想说的是。”老郑合上文件，声音低沉，“我调解过一百多起家庭纠纷，太多人用‘为你好’当绳子，捆得亲人喘不过气。你们……”他看向陆承宇泛红的眼尾，又看向苏晚禾交叠在桌下的手，“正在学用‘我爱你’当钥匙。”
孙老师轻轻拍了拍陆建国华的手背。
她的手背上有老年斑，像片秋天的枫叶，温热而粗糙：“阿芸走前三天，还在跟我念叨承宇学琴的事。她说这孩子太懂事，总把苦往肚子里咽……”她声音轻下去，像风拂过枯草，“要是她能看见今天……”
“爸。”
陆承宇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站起来时，椅子在地上蹭出一声轻响，木地板微微震颤。
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个新笔记本，封皮是蓝底白字的《我们的明天不赊账》，边角还带着裁切的毛边，纸页边缘划过指腹，有些扎手。
“4月3日。”他翻开第一页，指尖抚过钢笔字，墨迹微微凹陷纸面，“我和晚禾去医院复查。她笑了七次，我咳了两次。她说只要我还在呼吸，就是赢。”他抬头看向父亲，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声音轻却清晰，“爸，我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妈妈的影子。我是苏晚禾的丈夫，是你的儿子。你可以担心我，但……”他喉结动了动，“但请别替我决定什么时候该停下。”
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掀起桌上的新家规草案，纸页哗啦作响，像一场无声的鼓掌。
陆建国华望着儿子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春夜：三岁的小承宇发着烧，却攥着他的衣角不肯睡，“爸爸别走，我不疼……”那时他以为当父亲就是替孩子扛所有风雨，却忘了孩子也需要学会自己撑伞。
他慢慢起身，脚步比往时轻。
供桌前那杯陈茶己经放了三天，茶叶沉在杯底，像团凝固的灰。
他拿起杯子，走向厨房。
自来水龙头打开的瞬间，清冽的水声哗然响起，冲刷着杯壁，也冲刷着过往的沉默。
“陆叔，茶要换温水，太烫伤胃。”苏晚禾的轻笑从身后传来，像春风拂过耳畔。
再转身时，他手里捧着杯温水，水面浮着片新绿的柠檬，清香淡淡弥漫。
他走向餐桌，经过陆承宇身边时，伸手碰了碰他后颈——那是小承宇小时候发烧，他总用来试体温的动作。
陆承宇僵了僵，慢慢靠向他，像只终于敢蹭主人手的猫，发丝擦过老人掌心，柔软而温热。
“从前……”陆建国华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对着苏晚禾深深鞠了一躬，脊背弯成老榕树的枝桠，“是我错了。”
苏晚禾慌忙起身扶住他胳膊。
她从包里取出张照片，是今早用拍立得拍的：陆承宇站在中间，左边是她，右边是陆建国华，三人都笑得有些生硬，却比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鲜活百倍。
“现在起，墙上该挂这个了。”她把照片轻轻贴在陆建国华胸口，指尖触到他微微起伏的呼吸，“您看，我们都在。”
夜风掀起庭院的海棠枝，新抽的芽在月光下泛着嫩红，像初生的火焰。
饭桌上的清蒸鱼还剩小半，鱼眼映着暖黄的灯光，像两颗未化的糖。
孙老师笑着给每人盛汤，瓷勺碰碗发出轻响；老郑在新家规上签了字，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天的雨。
陆承宇忽然握住苏晚禾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刚才在琴房练的曲子，还没弹给你听。”
“等下就去。”苏晚禾捏了捏他手指，目光扫过抽屉——那里躺着撕碎的《共同生存守则》，被张并蒂花书签压着，题字的墨迹还新鲜：“共生。”
挂钟敲响十下时，老郑和孙老师起身告辞。
陆建国华送他们到门口，回来时见苏晚禾正收拾食盒，陆承宇蹲在地上帮她捡掉出来的花椒罐，指尖沾了细小的颗粒，辣意隐隐渗出。
暖黄的灯光里，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像株交缠的树。
“晚禾。”陆建国华摸出兜里的钥匙，金属冷光在掌心一闪，“这是琴房的备用钥匙。”他把钥匙放在她掌心，触感冰凉而后渐暖，“以后你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苏晚禾抬头，看见老人眼里有星子在闪。
她把钥匙和自己的婚戒攥在一起，温度从掌心漫到心口，像握住了未来的承诺。
清晨六点，苏晚禾被闹钟惊醒。
红色数字刺得她眯起眼，伸手按掉铃声。
她翻身看见陆承宇正对着窗户发呆，晨雾里的海棠芽上挂着露珠，晶莹剔透，像他从前掉在琴键上的眼泪。
“怎么醒了？”她蹭到他怀里，声音还带着睡意，发丝扫过他颈侧，痒痒的。
“我听见……”陆承宇低头吻她发顶，唇间气息温热，“春天在敲门。”
窗外，第一缕晨光正漫过梧桐巷的屋檐，洒在琴房的门把手上，像一道金色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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