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梧桐巷还浸在薄雾里，苏晚禾端着青瓷杯的手稳得像精密仪器——杯壁温度38℃，蜂蜜在温水里融成半透明的丝，黏稠地缠绕着水流，杯沿贴着她凌晨西点写的便签：“晴，15-25℃，记得加件薄外套”。
雾气拂过指尖，带着微凉的湿意，她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一缕白烟，又悄然散去。
她轻手轻脚走到陆承宇房门前，指腹刚要叩门，却见门缝里漏出一线冷白的光，像刀刃划开夜色。
门虚掩着。
她顿住脚步，杯底在门框上碰出极轻的“嗒”声，清脆得仿佛惊醒了整条沉睡的巷子。
视线扫过屋内，陆承宇正倚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幽蓝映得他眼尾发青，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深浅交错的轮廓。
视频里传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咬字清晰：“我会让他活着，我发誓。”标题用猩红字体刺进视网膜——《操控将死丈夫的病妻？
》。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像是要把那段影像揉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听见动静的瞬间，他猛地锁屏，手机“咔嗒”砸在床头柜上，震得玻璃杯底的蜂蜜晃出涟漪，一圈圈扩散，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跳。
“今天不用陪我去医院。”他垂眼盯着被单褶皱，声线像浸了冷水的琴弦，低哑、紧绷，“林医生说要做评估。”
苏晚禾的指尖在杯柄上蜷起，青瓷的温度透过指腹往骨头里钻，那暖意却像隔着一层冰层，迟迟无法抵达心底。
她想起昨夜他还在琴房教她认五线谱，指尖落在她手背时暖得像团火，掌心的热度甚至烫得她想缩手，却又贪恋地留住了。
此刻却连个眼神都不肯给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道拉上的帘，隔开了两个世界。
“好。”她把杯子轻轻放在门口的矮几上，便签角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谁在低语。
“汤在保温桶里，凉了就……”
“知道。”他打断她，翻身面向窗户。
晨雾里的海棠叶上还沾着露，水珠顺着叶尖滑落，砸在窗台铁栏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
他的背影裹在蓝白条纹睡衣里，瘦得像片要被风卷走的纸，肩胛骨在布料下凸起，像一对折断的翅膀。
苏晚禾退到门外，关上门时听见他压抑的咳嗽，短促、闷在喉咙深处，像被什么堵住的呜咽。
她扶着墙站了会儿，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那是她上周透析时，他攥着她手一遍一遍念的“止疼口诀”，声音颤抖却坚定，每一个音节都像钉进她血肉里的锚。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比往常更浓，刺鼻的氯味混着橡胶与金属的气息，钻进鼻腔，让她喉头发紧。
苏晚禾抱着病历本经过护士站，听见小林护士的尖笑混着实习护士的抽气声：“你们没看短视频？那女的天天在病房写什么‘我要你活’日记，钢笔尖都戳破纸了，病人能不压力大吗？”她手里转着护理记录板，银戒指在日光灯下闪得刺眼，像刀锋掠过瞳孔，“昨天陆先生做骨穿疼得冒冷汗，她倒举着手机拍，说什么‘这是我们的勋章’——”
“小林！”
复印发店老板娘阿珍的声音像块砸进池塘的砖，粗粝却有力。
苏晚禾抬头，正看见阿珍抱着一摞病历复印件站在护士站外，老花镜滑到鼻尖，脸上的皱纹拧成团：“你看的是剪辑过的！上回晚禾在抢救室攥着陆先生的手说那话，我刚好去送片子，她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哪是你们说的‘操控’？”
小林护士的脸腾地红了：“阿珍阿姨，我就是……”
“别‘就是’了。”阿珍把复印件“啪”地拍在桌上，转身时瞥见苏晚禾，眼神软下来，“晚禾，午休来我店里，有东西给你。”
几个小时后，同一阵风吹动了医院三楼的百叶窗，也吹进了复印店的门缝。
午休时间，阿珍的复印店飘着炒芝麻的香，油温恰到好处，焦糖与坚果的甜香在空气中交织，暖得让人想落泪。
她关了店门，从铁皮柜最底层摸出一个银色U盘，塞进苏晚禾手里：“监控我拷了，他们剪了前因后果，就剩那句‘我会让他活着’。”她指节上沾着碳粉，在U盘上蹭出灰印，像一道未干的伤痕，“我老伴走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会儿就想抓着他的手多暖一天是一天……”
苏晚禾的手指在U盘上，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却压不住掌心的颤抖。
电脑屏幕亮起时，画面里的她头发乱成鸟窝，眼眶青得像被打了一拳，正攥着陆承宇渗血的手背——他刚从抢救室推出来，病号服前襟全是血，湿漉漉地贴在胸口，睫毛上还挂着汗珠，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你得活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一个字一个字往他耳朵里钻，像钉子楔进木头，“我还没听你弹完《月光》，还没陪你去看梧桐巷的秋天，你答应过要教我种薄荷的……”
视频最后，作者“林江桥”推荐阅读《续命协议，我用婚姻赌明天》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她把额头抵在他手背上，肩膀抖得厉害：“所以你得活着，替我活着。”
苏晚禾关掉播放器时，后颈全是汗，黏腻地贴在衣领上。
阿珍递来热毛巾，她接过来捂在眼睛上，湿热的水汽扑上眼皮，像一场无声的雨。
水雾里浮起陆承宇今早锁屏时的表情——像是被人当众撕开了最体面的伪装，尊严被剥落，只剩下赤裸的痛。
“我不解释。”她把U盘塞进随身包最里层，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现在说这些，他只会觉得……”她顿了顿，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觉得我在找借口。”
阿珍叹口气，往她兜里塞了把芝麻糖，糖纸在口袋里发出清脆的响：“你俩这日子，甜的都藏在壳里。”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同一阵风穿过巷子，吹进了林医生办公室的窗。
下午三点，苦丁茶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
陆承宇坐在皮椅上，看着医生推过来的精神评估量表，上面“情绪波动”“强迫性坚持”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审判的烙印。
“委员会需要确认，您修改遗嘱将房产赠予苏晚禾女士，是否出于独立意志。”林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着冷光，“根据量表，您在涉及婚姻关系的议题上……”
“是因为她每晚替我承受疼痛。”陆承宇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重重砸在地上，“化疗药烧得骨头疼时，她会握着我的手，说‘我帮你疼一半’。我吐得站不住时，她蹲在地上，用额头抵着我膝盖，说‘我替你撑着’。”他低头盯着自己手背的针孔，旧伤叠着新痕，像地图上的沟壑，“这些，你们的量表测不出来。”
林医生的笔尖在纸上顿住。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过了很久，他才说：“医学无法验证主观感受。”
陆承宇笑了，那笑比哭还涩：“所以你们觉得，我是控了？”
傍晚的风卷着梧桐絮钻进窗户，绒毛沾在书页上，像一场未落地的雪。
苏晚禾坐在书桌前，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一棵孤树。
她咬破食指，血珠涌出，温热、黏稠，滴在日记本上，钢笔蘸着血和墨，一笔一画写：“第七百三十二夜。今天他说不用我去医院。我数过他的呼吸，每分钟十六次，和去年春天在病房里一样——那时他以为自己活不过三个月。”
血渗进纸背，晕开一团暗红的花，像一朵枯萎的玫瑰。
手机突然震动，是沈知远导师发来的截图：《关于限制晚期患者非理性赠与行为的临床建议（草案）》，末尾标注着“委员会内部讨论”。
她盯着“非理性赠与”西个字，忽然想起今早陆承宇锁屏时的眼神——像是看见最信任的人举着刀。
原来不是巧合，是有人用“保护”做刀，要砍断他对她的信任。
她把日记本藏进《飞鸟集》夹层，墨迹未干的纸页蹭在泰戈尔的诗上：“生如夏花之绚烂”。
熄灯前，她对着窗外的海棠树轻声说：“这次，我不逃。”
五天后的清晨，薄雾比往常更浓，像一层灰白色的纱笼罩着梧桐巷。
苏晚禾端着温水走到房门前，矮几上的杯子还在，温水结了层薄凉的膜，便签被晨露洇开，“晴”字晕成团蓝，像未完成的誓言。
她转身要走，却瞥见门缝下露出一角白——是陆承宇常用的处方笺，边缘还沾着钢笔水。
上面写着：“昨天……蜂蜜太甜了。”字迹歪歪扭扭，像被揉皱的云，笔画末端微微颤抖，仿佛写下时手也在抖。
苏晚禾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重新倒了杯温水，这次只放了半勺蜂蜜的三分之二。
加蜜时手没稳住，有一滴溅在杯沿，像颗未落的泪，晶莹、悬而未坠。
她把杯子轻轻放在原处，转身时听见门内极轻的响动。
窗帘被风掀起一条细缝，透过那道缝，能看见一双眼睛缓缓闭上——眼尾的红，像海棠芽上未干的露。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他并非拒绝她的温暖，而是害怕自己配不上这份执着。
夜色渐深时，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沙沙作响，如同命运低语。
苏晚禾收拾床头柜时，听见楼下快递柜“叮”的一声提示音。
她趴在窗口往下看，只看见个穿黑雨衣的模糊背影，像从雾里走出来的影子，往3号柜塞了什么东西便匆匆离去。
雨珠顺着屋檐砸在地上，溅起的水洼里，倒映着一闪而过的手机蓝光——像是谁悄悄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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