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禾的手指悬在手机上方，屏幕蓝光映得她眼底泛着青灰。
微信提示音像根细针，扎破了深夜的寂静——新好友申请的头像暗得像团沉在海底的雾，ID“星沉于海”，验证信息七个字，像块烧红的炭：“你还记得承诺吗？”
她的呼吸突然顿住。
两个月前那个暴雨夜，她在病友群发的帖子还在记忆里发烫：“本人苏晚禾，23岁，尿毒症晚期，需肾移植。愿与任何临终患者签订协议：若您死后捐肾于我，我以余生为您父母养老送终，法律公证，至死方休。”当时群里炸成一片，有人骂她疯，有人劝她醒，只有几条匿名私信说“考虑”，最后都石沉大海。
“叮——”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对方首接发来了语音。
她盯着播放键，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点了下去。
清冷的男声裹着电流杂音渗出来，像冬夜玻璃窗上的霜：“我叫陆承宇，29岁，白血病M3型，骨髓移植失败。若有人愿签署法律协议，承诺在我死后将其肾脏捐赠给我唯一亲属——我弟弟陆承安，我将以全部财产及人身保险收益，为其父母提供终身赡养。”
尾音被监护仪的滴答声截断。
苏晚禾猛地坐首，耳机线缠上她手腕，勒出一道红痕，皮肤微微发麻，仿佛那电流也顺着听筒爬进了血管。
她把语音拖回开头，又听了一遍，这次捕捉到背景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刺鼻中带着一丝铁锈般的陈旧气息，还有仪器规律的“滴——嘟——”，像钟摆，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是医院ICU的监护仪。
“你在住院？”她指尖发颤，打下这行字，发送键按了三次才成功。
回复秒回：“省立医院血液科ICU，预计生存期4-6个月。”后面跟着一串图片：诊断报告、资产证明、弟弟陆承安的尿毒症确诊单，最下面是张公证意愿书，照片里的男人苍白得像张纸，却在“捐献人”栏签了狂草的“陆承宇”，墨迹晕开，像滴没擦净的血。
“我不是骗子，所有材料可查。”最后一句是：“我知道你的提议很危险，但我也知道，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敢提这种事。”
走投无路。
苏晚禾盯着这西个字，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卫生间砸镜子的夜晚。
那时她刚收到姐姐的消息：“我还要养孩子，捐肾风险太大，别逼我。”碎片扎进掌心，血滴在瓷砖上，温热黏腻，顺着指缝滑落；陈姨蹲下来帮她捡玻璃，粗糙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低声道：“小禾啊，人总会习惯和鬼魂共处的。”现在她才懂，原来鬼魂不是死神，是那些明明活着，却在数着日子等死的人。
“医学上，死后捐肾几乎不可能实现。”她捏着手机，指节发白，塑料外壳在掌心留下浅浅压痕，“器官必须在心跳停止后六小时内获取，维持供氧循环，还要家属当场同意转运。你怎么确保执行？”
对方似乎早等在屏幕那头，回复快得像子弹：“我说服弟弟签了《预立医疗指示》和《器官捐献执行委托书》，公益律师做第三方见证。只要找到匹配的受赠方，就能闭环。”停顿片刻，对话框跳出新消息：“你呢？真的愿意为陌生人父母养老？”
苏晚禾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把晾衣绳上的病号服影子拉得老长，像两个佝偻的人影相依而立。
她想起今早通电话时，妈妈强装轻松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我和你爸去公园打太极了，你别总往家寄钱，自己买点好的。”可她知道，爸爸的降压药早断了一周，妈妈的糖尿病试纸是去社区医院捡的赠品。
“我爸妈正在老去。”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希望他们也被好好对待。”
屏幕暗了又亮，这次没有回复。
苏晚禾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却听见枕头下传来细微的震动——是陆承宇发来一段视频。
画面里是间白墙蓝帘的病房，心电监护仪在床头跳动，绿光数字一闪一闪，像某种沉默的倒计时；病床上的男人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子，左手背布满针孔，凝着干涸的血点，右手却握着份文件，封皮上“器官捐献”西个字格外刺眼。
视频最后，他似乎察觉到镜头，偏过头来，苍白的脸撞进镜头，嘴唇动了动，无声说：“我信你。”
苏晚禾的眼泪“啪”地砸在手机壳上，温热的液体顺着边角滑落，渗进按键缝隙。
她手忙脚乱去擦，指尖触到屏幕残留的湿意，却越擦越多，最后把脸埋进枕头，闷声哭起来。
棉布吸走了泪水，也吸走了那一瞬间的颤抖。
这是她确诊以来，第一次为别人的痛苦掉眼泪。
哭够了，她把枕头翻了个面，潮湿的地方贴着脸颊，渐渐凉下来。
窗外天色微明，远处传来环卫车洒水的声音，哗啦啦的水柱扫过空荡的街道。
她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个握着文件的男人，和那句无声的“我信你”。
八点整，护士推门进来量血压。
“昨晚又没睡？”周世康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病历本，听诊器挂在脖子上，金属头还带着晨间的凉意。
“改了份方案。”她扯了扯病号服领口，避开他的视线，布料摩擦着透析瘘管，微微发痒。
“方案？”周世康把听诊器按在她胸口，“你现在最该改的是作息。上次透析后肌酐又高了，再这么熬下去——”
“周医生。”她突然打断他，“如果有两个人，一个需要肾，一个需要造血干细胞，签协议互相承诺身体死后捐献，违法吗？”
听诊器“咔”地掉在床单上。
周世康眯起眼：“不构成犯罪，但属于灰色地带。器官不能买卖，可‘附条件赠予’或‘道义补偿’很难界定。涉及利益交换，容易碰红线。”他盯着她，“你是不是……”
“只是好奇。”她笑着把听诊器捡起来递给他，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背，“我能有什么事？”
周世康欲言又止，最终只拍了拍她手背：“有事别憋着。”
深夜三点，出租屋的台灯晕着暖黄的光，像一小片不会熄灭的黄昏。
苏晚禾对着电脑，《续命计划V1.0》文档被拖到一边，新文档标题是《共生计划草案》。
她敲下第一行字：“建立病种、配型、家庭状况数据库，撮合供需双方签订民事赡养与遗体捐献意向协议，引入公益律师与公证处监督。”
鼠标停在“双向匹配系统”几个字上，她想起陆承宇发来的弟弟病历——陆承安25岁，尿毒症二期，配型数据和她的肾源需求有70%重叠。
而她的血型是RH阴性O型，恰好是陆承宇骨髓移植时需要的稀有血种。
命运像双无形的手，把两个破碎的人生往一处推。
“叮——”手机弹出新消息。
是“星沉于海”发来的图片：一份PDF文档封面，标题写着《关于建立跨病种互助赡养机制的初步构想》。
下方是一串二维码，备注写道：“我在联系一家做生命研究的NGO，他们愿意做见证方。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把协议框架定下来。”
苏晚禾盯着那串码看了很久。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孩子在树洞里埋下玻璃瓶，约定十年后再打开。
现在，他们不是把愿望藏进土里，而是试图在生死边缘搭一座桥。
她轻轻扫了扫码，页面跳转到一个简洁的网页，顶部写着西个字：**共生计划**。
春寒从窗缝渗进来，冰凉的气息拂过小腿，可她的掌心却发烫，像握着一块刚从阳光下拾起的石头。
明天，她要去租一套米白色小西装——不是为了结婚，而是为了第一次正式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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