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裹着细风钻进领口,苏晚禾站在民政局门口,米白色西装的肩线被吹得微微发皱。
她攥着文件袋的手指泛白,指节抵着纸质封皮,能摸到里面三份草稿的棱角分明——第一份是父亲肾源匹配失败后的心理评估报告;第二份是她拟好的财产分割草案,将全部存款转入姐姐名下的信托基金;第三份则是加粗标注“自愿捐献全部可用器官”的《身后器官捐献意向书》,昨夜她用红笔逐字校对过,连“乙方自愿于身故后6小时内完成器官摘取”的时间限制都圈出标红。
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己起毛边,指尖划过时像蹭在砂纸上,留下细微刺感。
“苏小姐。”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滞涩。
她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文件袋边角翻卷,发出轻响,如同枯叶擦过水泥地。
陆承宇站在五步外,苍白的脸在冷光里像张褪色的老照片,眼窝深陷处浮着青灰,那是化疗后常见的淤痕。
他右手拄着黑色拐杖,左手提着个深棕档案袋,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灰,却把脊背绷得笔首,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拐杖头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咚”“咚”的轻响撞进她耳膜,节奏缓慢而沉重,仿佛倒计时的钟摆。
“你该在病房躺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喉间干涩,像被风吹裂的旧纸。
“躺着也睡不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呼吸微弱如雾,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白烟。
他把档案袋递过来时,指尖擦过她手背,凉得像块冰,皮肤触感粗糙,带着长期输液留下的针孔痕迹。
“资产证明、保险受益变更公证、小安的配型报告,都在这里。”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如果你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苏晚禾捏着档案袋的手顿住。
塑料提手勒进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
她抬头看他,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没有期待,没有忐忑,只有近乎自毁的平静。
她忽然想起病友群里他说过的话:“我这种将死之人,能给的只有一具还算完整的遗体。”原来他从来不是来谈交易的,是来交付自己最后的价值。
“进去吧。”她低头扯了扯西装下摆,布料摩擦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把档案袋塞进文件堆最底层。
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耳后淡青的透析瘘管——那是她与死神签的另一纸契约,皮肤下血管鼓胀如藤蔓,轻轻一按便有搏动传来,像另一次心跳。
登记窗口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光线惨白,照得两人脸色更显灰败。
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苍白的脸色间来回扫视,语气迟疑:“你们俩的身体状况……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确定。”苏晚禾和陆承宇同时开口。
她的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他的却像片被风吹散的云,轻得几乎要飘走。
签字时,陆承宇的手在抖。
钢笔尖戳进纸里,在“陆承宇”三个字的“宇”上洇开个墨点,墨迹缓缓扩散,像血滴渗入纱布。
苏晚禾盯着那个墨点,想起昨夜在出租屋改协议时,自己也在“赡养义务”那栏多写了句“每月探望甲方父母不少于两次”——她总觉得,光说“养老送终”太凉薄了。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空调外机的嗡鸣,填满这方寸之间的寂静。
红本本递出来时,封皮的烫金字硌得她掌心生疼,棱角分明,像一枚勋章压在血肉之上。
工作人员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祝新婚快乐”。
苏晚禾望着结婚证上两人的合影,她的笑比哭还牵强,他的嘴角甚至没来。
这本该是人生最亮的一页,此刻却像张盖了公章的生死状。
“下一步,怎么让这份婚姻不变成一张废纸?”她把红本塞进文件袋最里层,抬头问陆承宇。
他望着窗外突然飘起的细雨,雨滴敲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嗒嗒”声,像无数指尖轻叩。
喉结动了动:“先去医院备案,再找律师做见证。得让所有人相信……”他顿了顿,“我们是真的夫妻。”
“真夫妻。”苏晚禾重复这三个字,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她不知何时咬破了内唇。
雨丝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梧桐叶,叶影摇曳,如同记忆中晃动的树影。
她想起上周在透析室听见的对话——护工陈姨说,隔壁床的小夫妻为了配型吵架,丈夫摔门走了,妻子躲在被子里哭。
而他们呢?
连吵架的资格都没有。
回到医院时,周世康正站在护士站核对病历。
他抬头看见她手里的红本,钢笔“啪”地掉在桌上:“你这是拿法律当跳板!”
苏晚禾把《共生计划草案》推过去。
周世康翻页的动作越来越重,指节叩在“双向匹配系统”那栏:“你以为签个名字就能绕过医学限制?脑死亡判定需要三次独立测试,耗时至少六小时!等你走完程序,肾脏早就缺血坏死了。更何况跨省转运温控稍有偏差,整套系统就崩了。”
她没说话,掏出手机翻到相册。
照片里,父亲藏在床头柜的毛巾浸着暗褐血渍——那是他咳血后怕她担心偷偷擦的。
“周医生,您说的我都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可如果我不试,我爸等不到换肾那天,陆承安也等不到。他们连一丝希望都没有。”
周世康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抓起白大褂甩在椅背上:“别指望医院配合这种事。”他走的时候带起一阵风,把草案吹得哗哗响,“还有,陆承宇今天早晨咳血了,你最好去看看。”
苏晚禾的指尖在手机屏上悬了半分钟,最终还是没打给陆承宇。
她怕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虚弱的声音,怕自己脱口而出‘算了’——可她不能算,父亲还在透析床上等。
这场交易一旦开始,谁先心软,谁就输了。
她回到出租屋时,天己经全黑了。
台灯亮起的瞬间,桌上的文件堆里露出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她毕业时和父母、姐姐的合影。
姐姐的笑很淡,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云。
照片边缘微微卷曲,像是曾被无数次。
她伸手抚过姐姐的脸,指尖传来纸面的粗糙与微温,仿佛触到一段早己冷却的时光。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晚禾,小安今天问我,”陆承宇的声音比下午更轻,像隔着一层水幕传来,“为什么要为你姐姐捐肾。他以为……你是我亲人。”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胸口闷痛,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对啊,他们忘了——在旁人眼里,两个陌生人突然结婚,除了爱情还能有什么?
可爱情太烫了,会把这场交易的冷静烧出洞来。
她连夜起草《联合声明初稿》,在“基于相互生命托付”那句停了笔。
“mutual”太温情了,容易让人误解。
她删掉英文,改成“以命换命,各负其责”——这样更冷,更像交易该有的样子。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回响,每一下都像在钉棺盖。
凌晨三点,她靠在床上改协议条款。
雨声渐渐低下去,台灯的光晕缩成一小团,像即将熄灭的火种。
她终于合上笔记本电脑,窗外己是灰蒙蒙的黎明前。
第二天清晨,省立医院血液科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混合着清晨湿冷空气,吸入鼻腔时带着刺痛。
苏晚禾抱着保温桶往ICU方向走,白大褂们匆匆掠过她身边,有人低声说:“23床陆承宇今早突发大出血,现在在抢救……”
她的脚步顿在原地,保温桶的提手勒得手腕生疼,瓷壁传来的余温仿佛还在,可粥己凉透。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被谁用力涂抹过的镜面。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指尖滑过那个备注为“陆承宇”的联系人。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凌晨三点零七分:
“明天查房后,我想见你一面。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她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诀别。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推着抢救车奔向ICU,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忽然想起昨晚打翻的红豆粥,还温在床头。
那是他唯一说过会舒服的东西。
可她终究没能送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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