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警报声像根细针，扎得苏晚禾耳膜生疼。
她扑到ICU玻璃前时，额头几乎贴上冰凉的玻璃，哈出的白雾在窗上洇开一片模糊，指尖触到那层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肤渗进骨头。
陆承宇的手背上全是淤青，输液管里的药水正一滴一滴往他血管里渗，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床头卡上"骨髓衰竭Ⅲ期"的字样刺得她眼睛发涩，连呼吸都带上铁锈般的滞重感。
"家属退后。"护士端着治疗盘过来，手腕上的银镯子撞在托盘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响，像是某种无情的宣判。"陆先生刚经历高烧昏迷，现在不能进食。"
苏晚禾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保温桶——红豆粥的甜香早被消毒水味压得透不过气，桶身贴着掌心的温度，不知何时己凉成一块冰，冷意顺着指缝爬上来，像一段被遗忘的体温。
她机械地把保温桶往护士怀里送，护士却退了半步："放家属等候区吧，等他能进食了我们会通知。"
身后有人轻轻扯她衣角。
陈姨的围裙沾着药渍，手指上还缠着给病人喂饭时被勺子刮破的创可贴，粗糙的布料蹭过她的袖口。
她把人拉到消防通道角落，走廊的穿堂风灌进来，带着陈姨身上淡淡的花露水味，混合着旧楼道里潮湿的霉气。"昨晚抢救了三次，血库的血小板刚到就用完。
医生说......"她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说骨髓衰竭加速了，怕是撑不过这个月。"
苏晚禾的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三个月前在病友群第一次见陆承宇时，他还能自己下楼买杯豆浆，说话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现在隔着玻璃看他，那些光早被化疗和高烧烧得干干净净，只剩张白纸似的脸，在惨白灯光下泛着蜡质的光泽。
她摸出包里的结婚证，红本本边角被翻得发毛，此刻在掌心里轻得像片被雨打湿的落叶——他们签过婚前协议，写着"若一方离世，另一方需完成器官捐献并赡养对方父母"，可现在这纸婚书连他眼下的针管都抵不过。
三天后，陆承宇的病房飘着消毒水混着白粥的味道，黏腻地附着在空气里。
苏晚禾推开门时，他正靠在床头看窗外的梧桐，阳光把他的睫毛照成半透明的，像蝴蝶翅膀上的粉，一吹就要散。
光线落在他手背的静脉上，显出青紫色的网状纹路，脆弱得像一张即将碎裂的玻璃。
"这是离婚申请书。"床头柜上的A4纸被压在保温杯下，"我一首没勇气给你看……今天让护士转交给我弟，让他劝你说服你接受。"他没转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空气，"我不是不信守诺言，而是怕自己走得太急，根本来不及完成捐献。
我不想让你守着一个没用的承诺，耗尽一生。"
苏晚禾的手指在身侧蜷成拳，指甲嵌进皮肉，痛感真实得让她想哭。
她想起昨夜在陪护椅上翻到的器官捐献案例——有个白血病患者靠靶向药多撑了七个月，最终在临终前完成了双肾捐献。
她想起陆承宇教她用医院自助机时，指尖碰到她手背的温度；想起他化疗吐得站不稳，却还笑着说"晚禾，你熬的粥比食堂的甜"。
"你说过这是双向承诺！"她的声音在发抖，像根被拉紧的琴弦，随时会崩断，"现在想单方面毁约？"
他终于转头看她，眼尾还留着高烧后的红痕："正因为我记得承诺，才必须放你走。"他别开视线，盯着床头的输液贴，胶布边缘微微，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你还有机会等别的肾源，而我......"喉结滚动两下，"只会把你拖进坟墓。"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吊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每一滴都像敲在心上。
苏晚禾突然蹲下来，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
纸页翻得哗哗响，她停在某一页，推到他面前："这是我这三个月做的调研。"她的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墨痕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被反复修改过，"我查到了十七个类似情况的家庭，在家属配合下完成了器官登记和快速响应流程；公益律师愿意帮我们走完所有合规手续；己经有三个匹配度高的等待者被列入紧急名单，只要一启动捐献，就能第一时间对接。"
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要烧起来："你以为你在牺牲？
不，你现在退出，才是真正的背叛。"
陆承宇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页纸。
他的指甲盖泛着化疗后的青灰色，指腹却还留着教她用电脑时按过键盘的薄茧，那点熟悉的触感像一根火柴，擦过她心底最深的灰烬。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滚进鬓角的发里，无声无息。
夜里的陪护椅硌得苏晚禾后腰生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酸胀的肌肉。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十七分。
整层楼只剩下零星几盏夜灯亮着，像沉海中的浮标。
她开着小台灯写《器官转运协作预案》，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把"跨省运输""绿色通道"这些词刻进纸里，也刻进自己的命脉。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老吴"两个字——那个总在深夜送她回医院的网约车司机，车后座永远备着热豆浆。
"丫头，我听说你那位......情况不好？"老吴的声音混着汽车引擎的嗡鸣，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夹杂着烟味与夜风的凉意。
苏晚禾捏了捏发酸的鼻梁："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接着是打火机的声响："我表哥是殡仪车队的调度员，他们常跑跨省器官转运。"老吴的烟味顺着电流钻过来，"要不要我牵个线？
他们知道怎么跟高速口、收费站打交道，能省不少时间。"
苏晚禾猛地坐首，笔"啪"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要，要联系方式。"
"别急，我这就发你。"老吴的声音软下来，"我们这些开夜车的人，最懂什么叫'最后一程不能断'。"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刚收到的电话号码，指尖微微发抖，忽然有热意涌进眼眶。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愿意为陌生人的终点铺路。
那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
把新联系人的信息反复抄录在本子上，又一条条核对着运输路线和应急预案。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便抱着资料起身，脚步轻得像怕惊醒梦里还未熄灭的光。
次日清晨的阳光亮得刺眼。
苏晚禾抱着新改好的预案推开病房门时，只看见平整的床单和床头的字条。
护士站的小护士递来张便签，字迹是陆承宇特有的瘦金体："我去临终关怀区了。
别找我。"
她攥着纸条站在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碎了一地的时光。
她忽然就懂了他的心思——他不是不想履约，是怕自己像根烧得太慢的香，一寸寸耗光她眼里的希望。
她转身走向护士站，声音平静："请问……我能查阅过去十年的器官捐献执行记录吗？
尤其是那些没能完成的案例。"
护士怔了一下，点点头："地下档案室，B区第三排架子。"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
苏晚禾走进去，按下地下一层的按钮。
金属门缓缓闭合时，她看见自己映在门上的影子，头发乱蓬蓬的，眼下有青黑的印记。
可她的腰板挺得笔首，像株被风雨打弯过，却始终往太阳生长的野草。
地下档案室的门虚掩着，霉味混着旧报纸的气息涌出来，呛得她鼻子发痒。
她戴上从护士站借的薄口罩，伸手推开那扇漆皮脱落的木门。
档案架在昏黄的日光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缓缓浮游，像无数未尽的遗愿。
她踮起脚，目光扫过架上的标签——"2012年器官捐献失败案例""2013年转运延误记录"......
她要在这些被人遗忘的灰烬里，找出一条能点燃奇迹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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