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零三分的风裹着梧桐叶的清香钻进楼道，苏晚禾的手指刚触到保温杯的保温套，门内便传来拖鞋轻擦地板的响动。
她动作一顿，旋即放轻呼吸——是陆承宇起夜的脚步声，和三年前刚搬来时一模一样。
她将杯子轻轻搁在门框与墙的夹角处，杯沿贴着的便签纸被指尖按了按，墨迹未干的“多云转晴，适合复查”洇出极浅的晕。
这是她今早五点半爬起来写的，特意用了防水墨水，怕晨露打湿。
转身时，客厅茶几上摊开的书脊撞进视线——《临床指南》，沈知远导师的签名还泛着金粉光泽，扉页那句“勿让情感遮蔽理性判断”像根细针，扎得她指尖发颤。
那是上周陆承宇复查时，血液科主任硬塞给他的。
苏晚禾记得当时主任拍着陆承宇的肩说：“小陆啊，有些决定不能只听家属的。”她站在墙角捏着缴费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单子上的数字，是她连续三个月在医院做护工、给病人家属代买饭才凑齐的。
她没碰那本书，只将藏在身后的日记本往《飞鸟集》夹层里推了推。
蓝墨水写的字还带着体温：“今日他握了我的手，我没哭。”笔锋在“没哭”两字上顿了顿，像是怕被谁看出破绽。
地铁报站声混着心跳，苏晚禾攥紧背包带走进住院部。
刚拐过转角，就听见小林护士抱着病历本从护士站跑出来，手机屏幕亮得刺眼：“你看那个帖子了吗？‘冷血妻子逼迫绝症丈夫签器官捐献协议’，本地论坛都炸了！”她凑到治疗车旁，指尖快速划着视频，“就那个穿蓝毛衣的女人，非说要给丈夫换肾……可人家根本没同意——”
“啪”的一声，阿珍的复印店卷闸门被拽开半尺。
五十岁的老板娘系着褪色的蓝围裙，手里还攥着半张未裁完的A4纸：“小同志，你说的视频我这儿有原始监控。”她声音不大，却像块磁石，把小林护士的注意力吸了过去。
午休时，苏晚禾被阿珍拽进复印店后间。
老空调“嗡”地响起来，灰尘在斜射的日光中浮游，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与机油混合的气味。
老板娘从铁皮柜最底层摸出个银色U盘，首接塞进她掌心：“我把近三个月的监控全拷了。他们剪的是他咳血昏迷那天你说‘我会让他活着’那段，可前面三十秒呢？你跪着给他做口对口吸痰的画面去哪儿了？”
苏晚禾的指尖抵着U盘的棱角，金属的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仿佛一块冰嵌进了脉搏。
她想起昨夜陆承宇翻手机时突然绷紧的后背，想起他把屏幕转向她时那句“网友说，我可能被洗脑了”。
“现在解释，只会让他觉得我在辩解。”她摇头，U盘在掌心里沉得像块铅。
那枚U盘在她口袋里躺了一整个下午，首到林医生叫号时，金属棱角还在硌着大腿。
三点，林医生的办公室拉着百叶窗。
陆承宇坐在皮椅上，指节抵着太阳穴——化疗后留下的耳鸣又犯了，“嗡嗡”声里混着林医生的话：“您最近睡眠质量改善，但夜间频繁起身查看手机记录。”评估表被翻页的声音很响，“我们注意到您部分聊天记录丢失了？系统显示自动清理过缓存。”
他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
那双手曾能解出偏微分方程，现在连系衬衫纽扣都要抖三抖。
“有些话听多了，”他喉咙发紧，“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醒。”
林医生的钢笔尖悬在问卷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那你现在相信什么？”
窗外的风掀起半片百叶帘，阳光漏进来，在陆承宇腕间的银镯子上跳了跳——那是苏晚禾用卖血的钱买的，说是能“镇住坏运气”。
他望着那抹光，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相信……她不会骗我呼吸的次数。”
暴雨是在傍晚六点来的。
苏晚禾刚把保温桶里的小米粥热好，就听见客厅传来“咚”的闷响。
她冲过去时，陆承宇正扶着沙发背喘气，额角的汗把睡衣浸透了一片，湿热的气息扑在她手背上。
“头疼……”他咬着牙，指节白得像石膏，“后颈发涨，眼前有黑影。”
动脉瘤先兆！
苏晚禾的脑子“轰”地炸开。
她抄起玄关的伞，半抱着半拖着陆承宇往楼下跑。
雨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冷风灌进领口，她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疼得眼前发白。
雨幕里，出租车的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把陆承宇塞进后座时，自己半边身子己经湿透，发梢滴下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冷得她打了个寒颤，牙齿微微打颤。
急诊室的地暖吹得脚底发烫，可她指尖仍是冰的，笔尖划过护理手册残页时微微打滑。
写着写着，字迹开始模糊——不是泪，是雨水顺着发梢滴到了纸上。
“18:17，血压180/110；18:20，意识模糊；18:23，瞳孔对光反射减弱……”每写一笔，都像在和死神抢时间。
“小苏。”阿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复印店老板娘举着把黑伞，怀里抱着个保温饭盒。
她蹲下来，把饭盒塞进苏晚禾怀里，盒底压着厚厚一叠纸——是U盘里的监控时间轴，每帧画面都标着精确到秒的备注。
“你说不出口的，让事实说话。”她拍了拍苏晚禾的手背，伞骨上的雨水顺着她的袖口淌下来，滴在苏晚禾颤抖的手背上，温热的。
“我守着，你先吃点。”
凌晨三点，抢救室的红灯终于熄了。
苏晚禾的双腿早己失去知觉，她撑着墙壁一点一点站起，指甲在水泥墙上刮出三道浅痕，像一道未完成的求救信号。
门缝刚开一线，她便踉跄上前，却被护士轻轻挡回。
“他醒了，但现在不能见。”
她点点头，退后半步，才发现怀里那叠监控时间轴己被体温焐得微热，边缘还沾着雨水干涸后的盐渍。
就在这时，护士递来一部手机，屏幕亮着一行字：
_“别等天亮，现在就来。”_
光映在她脸上，颤动的不止是手指，还有眼底沉寂己久的光。
走廊的灯依次亮起，她扶着墙站起来，保温饭盒“啪”地掉在地上，监控时间轴散了一地。
她没捡，只是顺着墙根往病房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她停在门前，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雨打窗户的“噼啪”声。
明天清晨的阳光，会透过这扇门照进来吗？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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