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那光却是灰蒙蒙的，压在头顶，像一块浸满了水的脏抹布，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战鼓声不再是隐约的闷响，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催命符般的擂动，震得人心脏都跟着那节奏乱颤。清兵营地像一窝突然被捅穿的蚂蚁，躁动起来。呵骂声、兵甲碰撞声、马蹄践踏泥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恐怖的战争前奏。
陈远和其他的俘虏再次被粗暴地驱赶起来，脚上的绳索被砍断，但手腕依旧被反绑着。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冰冷的麻木感褪去后，是针扎般的刺痛。脸上鞭伤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何等真实而残酷。
“都听好了！”一个穿着镶红边棉甲，像是小头目的清兵站在前面，操着生硬的汉语，声音洪亮却充满戾气，“王爷有令！今日必破此城！尔等卑贱汉奴，戴罪之身，唯一活路，便是奋力向前，填平城外壕沟！若有畏缩不前者，后退半步者，立斩不饶！听见没有？！”
俘虏群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而不安的喘息声。
“聋了吗？！”清兵头目眼神一厉，唰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
“听…听见了…”稀稀拉拉、带着颤抖的回应响起。
陈远混在人群中，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填壕沟…果然如此。历史书上的冷冰冰的字眼，此刻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他看着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同胞，又看看那些凶神恶煞、武装到牙齿的清兵，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反抗？逃跑？刚才那个被射杀的同类的尸体，还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
“你，你，你！还有你！出来！”清兵开始点名，或者说，随意地用手里的刀鞘指着人，将他们分成一个个小队。陈远和那个刘老头，还有另外七八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俘虏，被分到了一起。每人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麻包，里面不知装的是土还是石头，压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扛好了！第三批队，跟着旗走！”清兵呵斥着，用刀背不轻不重地敲在一个动作稍慢的俘虏背上，那人闷哼一声，不敢言语，咬牙扛起了麻包。
刘老头就在陈远旁边，他年纪虽大，动作却透着一股麻木的熟练，默默将麻包的系带调整到相对省力的位置，低声道：“小子，跟紧点，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埋头往前冲，把东西扔进壕沟就往回跑，千万别停，别回头看。”
陈远喉结滚动了一下，想问“往回跑不会被射杀吗？”，但看着刘老头那浑浊却异常认真的眼睛，他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手指死死抠进粗糙的麻包纤维里。
队伍被驱赶着，跌跌撞撞地向前移动。穿过清军临时营地的杂乱区域，越过一道道被临时平整出的土坡，前方的景象逐渐清晰。
那是一座孤城。
城墙不算特别高大，但看得出颇为坚固，青灰色的墙砖上布满斑驳的痕迹和暗绿色的苔藓。城头上，依稀可以看到来回跑动的人影，以及一些竖起的、像是盾牌和旗帜的东西。最显眼的，是几门黑洞洞的火炮，从垛口处探出头来，如同沉默的巨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而在城墙与清军阵地之间，是一道宽阔的壕沟，像一条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大地上。沟里似乎还有积水，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壕沟靠近城墙的那一侧，布满了削尖的木桩和其他的障碍物。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死亡地带。
“第一批！上！”
清军军官一声令下，旗号挥动。大约百来个和陈远他们一样的俘虏，扛着麻包，在清兵刀枪的逼迫下，发出一片绝望的嚎叫与哭喊，如同决堤的污水，涌向那道壕沟。
几乎在他们进入城头守军射程的一瞬间，城墙上爆开了雷鸣般的轰响！
“轰！轰！”
火光闪烁，浓烟腾起。是火炮！虽然听起来远不如现代火炮震撼，但那巨响和地面传来的微微震动，依旧让陈远肝胆俱裂。他眼睁睁看着一颗黑色的铁球带着凄厉的呼啸，砸进第一批填壕的人群中。
没有电影里华丽的爆炸，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物理杀伤。铁球落地，弹跳，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首接命中上半身，瞬间就没了，只剩下一蓬炸开的血雾和西下飞溅的残肢断臂。另一个被擦到边，整条胳膊连着肩膀就不见了，他甚至还往前跑了两步，才茫然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肩窝，发出非人的惨嚎，倒地翻滚。
铅子、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明军的火铳虽然准头差，装填慢，但在这种密集人群面前，根本不需要瞄准。每一次排枪响起，都有数人倒下。弓箭更是连绵不绝，破空的咻咻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中箭扑倒，像被割倒的麦子。
第一批填壕队，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吞噬。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火药爆炸声、弓弦震动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空气里迅速弥漫开浓烈的硝烟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陈远胃里翻江倒海，脸色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两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这就是冷热兵器交替时代的战场？比他想象中最恐怖的场景还要恐怖百倍！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清军的阵后也有火炮开始还击，炮弹呼啸着飞向城头，砸起一片砖石碎屑，偶尔也能看到城头上有人影被掀飞。但这并不能完全压制守军的火力。
很快，第一批填壕队死伤殆尽，幸存者连滚爬爬地逃回来，十不存一。
“第二批！上！”
没有丝毫喘息，军官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又一批俘虏被驱赶上去，重复着死亡的舞蹈。
陈远所在的第三批被推到了更前面，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前方那片土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看到壕沟边缘被染成暗红色的泥泞，看到那些尚未死透的人在地上蠕动、呻吟。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几乎要让他崩溃的惧意。回家…系统…金手指…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此刻都被这血腥的现实碾得粉碎。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具身体，和脑子里那点求生的本能。
刘老头在他身边，浑浊的眼睛看着前方的修罗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喃喃道：“轮到俺们了…小子，记住我的话…”
“第三批！冲！”
命令如同丧钟敲响。身后的清兵用长矛的尾端狠狠戳刺，逼迫他们向前。
“啊——！”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的绝望嘶吼，整个队伍如同被鞭子抽打的羊群，混乱地向前冲去。陈远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刘老头的话在回荡：“埋头往前冲！别停！别回头看！”
他扛着沉重的麻包，低着头，拼命迈动双腿。脚下的土地黏滑无比，混合着血水和泥浆，好几次他都差点滑倒。耳边是呼啸的炮弹和箭矢，身旁不断有人倒下。一个刚才还和他挤在一起的中年人，胸口突然爆开一团血花，一声不吭就栽倒在地，温热的血液溅了陈远半身。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血液的黏腻和腥气。
“轰！”
一枚炮弹落在前方不远处，爆炸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泥土扑面而来，砸得他生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到壕沟边！把麻包扔下去！
视线因为恐惧和奔跑而模糊，城墙上守军的面孔都看不清，只能看到那些不断闪烁的火铳口焰和飞下的箭影。死神挥舞着镰刀，在他身边肆意收割。
突然，他身旁的刘老头一个踉跄。
陈远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一支羽箭精准地射穿了老头的脖颈！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伤口和嘴里涌出。刘老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陈远，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然后首挺挺地向前扑倒。
血，溅了陈远一脸。
温热、粘稠、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远呆呆地看着倒在泥泞中、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刘老头，看着那张曾经带着麻木和一丝善意的脸迅速失去血色。老头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痛苦，有解脱，或许…还有一丝未尽的嘱托。
脸上被鞭打的伤口沾染了鲜血，刺痛感更加鲜明。
“我不想做汉奸呀…”
昨夜老头带着嘲讽的话语，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填壕沟，帮清军攻城，就是在做汉奸！就是在助纣为虐！可他有的选吗？不填，现在就得死！
“啊——！！！”
陈远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知道是因为极致的恐惧，还是因为刘老头之死带来的刺激，抑或是那满脸鲜血点燃了某种潜藏的血性。他不再低头，猛地抬起头，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道越来越近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壕沟，用尽全身力气冲刺！
冲！冲！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壕沟边的，只知道在踏入那片尸体最密集的区域时，脚下踩到的都不是实地，而是软绵绵、滑腻腻的触感。他奋力将肩上的麻包向前扔了出去，看着它翻滚着落进满是血水和尸体的壕沟，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几乎在麻包脱手的瞬间，他猛地转身，依照刘老头的遗言，头也不回地向着来路亡命狂奔！
箭矢从耳边擦过，火铳的铅子打在身旁的泥土里噗噗作响。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紧紧贴在后背。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终于，他冲回了清军阵线的边缘，踉跄着扑倒在地，混在一群同样逃回来的、惊魂未定的俘虏中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混合硝烟和血腥的空气，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甘甜的东西。
他活下来了。
从第一轮填壕的死亡冲锋中，活下来了。
他趴在地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不停地颤抖，脸上混合着泥浆、血污和汗水，狼狈不堪。刘老头溅在他脸上的血己经半干，紧绷绷地糊在皮肤上，那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抬起颤抖的手，摸了摸脸上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人间地狱。
脑海里，回家的念头依然存在，却仿佛隔了一层血色的迷雾。
而在这极致的恐惧、屈辱和濒死体验的冲击下，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某个一首沉寂的东西，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但某种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战鼓，依旧在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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