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茅坪。
三占遂川的胜利,像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浇灌在被“八月失败”的阴霾和黄洋界血战的悲壮所笼罩的井冈山根据地上。凯旋的队伍,押送着堆积如山、令人眼花缭乱的战利品,蜿蜒数里,从山下的隘口一首延伸到茅坪的大操场。整个根据地都沸腾了。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将煮熟的鸡蛋、热腾腾的红薯,硬是塞到每一个战士的手里。孩子们跟在队伍后面,唱着新学的歌谣,好奇地抚摸着那些缴获来的、闪着乌亮光泽的崭新步枪。
朱卫国骑在马上,走在二十八团的最前面。他能感受到战士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朴素的喜悦。他们的军装虽然依旧破旧,但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换上了一两件战利品——一双崭新的胶鞋,一条德制的牛皮武装带,或是一顶缴获来的、带着青天白日徽章却被涂抹掉的军帽。这些小小的细节,像一枚枚勋章,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战功和骄傲。
他自己的心情,却远没有士兵们那么轻松。遂川的胜利,固然可喜,但它更像是一剂强效的止痛针,暂时麻痹了这支军队深可见骨的创伤,却并未将其根治。南下惨败的阴影,还像乌云一样,盘踞在很多人的心头。他知道,一场军事上的胜利,可以缴获武器,可以补充给养,但要真正地重塑一支军队的军魂,要让那些在失败和背叛中动摇的军心重新凝聚起来,需要做的,远比打一场攻坚战要多得多,也难得多。
“团长!咱们这次可真是发了大财了!”新任的副团长李振,骑着一匹缴获来的高头大马,兴奋地凑到他身边,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像是涂了油一样,闪闪发亮,“光是‘三八大盖’,就拉回来一千多支!还有那西门克虏伯山炮,乖乖,擦得锃亮,比俺老婆的脸还干净!这下,看赣军那帮王八蛋还敢不敢来送死!”
朱卫国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老李,别高兴得太早。武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枪,握在孬种手里,也打不响。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枪,是能把枪使好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缴获物资的清单递给了李振:“这是我们团分到的东西。你亲自去监督,务必做到公平公正。新兵老兵,一视同仁。尤其是那些从南边回来的弟兄,要优先照顾。另外,从里面挑出最好的五十支步枪,三百发子弹,送到军官教导队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半个月之内,我要让咱们团所有排级以上的军官,人人都能在两百米距离上,打出‘优秀’的成绩!”
李振接过清单,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重重地点了点头:“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茅坪,都沉浸在一种胜利后的、亢奋而忙碌的氛围中。朱卫国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最苛刻的“监工”。他亲自监督着战利品的分配,亲自审核着新兵的补充名单,亲自制定了二十八团下一阶段的整训计划。
他几乎是把一天掰成两天用。白天,他泡在训练场上,和战士们一起在泥水里滚,在烈日下练瞄准;晚上,他还要召集所有的连、排长,在沙盘前反复推演,总结遂川攻坚战中的经验和教训。
“……我们这次攻城,虽然胜了,但也暴露出了很多问题!”在一次战术复盘会上,他指着沙盘,语气严厉,“一营的突击队,虽然勇猛,但协同太差!只知道闷着头往上冲,侧翼的火力掩护呢?梯队之间的衔接呢?我亲眼看到,有两架云梯,就搭在敌人的机枪火力点下面,上去一个排,就倒下去一个排!这是勇敢吗?不!这是愚蠢!这是在用我们战士宝贵的生命,去填补指挥员战术上的无能!”
他的话,说得一营长和几个连长满脸通红,头都快埋到了裤裆里。
“还有二营,”他的目光转向了二营长袁崇全,“你们负责主攻南门,为什么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才登上城头?不要给我找任何理由!在战场上,一分钟,甚至一秒钟的延误,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袁营长,我需要一个解释。”
袁崇全站了起来。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黄埔西期的毕业生。在遂川战斗中,他作战勇猛,亲手砍了三个敌人,是全团公认的悍将。但他此刻的表情,却显得有些阴郁和闪烁。
“报告团长,是我指挥上的失误。我们在接近城墙时,遭到了敌人侧翼碉堡的火力压制,耽误了时间。”他的回答,听起来天衣无缝。
朱卫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他总觉得,袁崇全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胜利之后,他不像其他军官那样兴奋,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在会议上,也总是心不在焉。朱卫国隐隐地感觉到,在这份沉默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但他又说不上来。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毕竟,袁崇全是军中的老人,也是他颇为倚重的一员战将。
“下不为例。”朱卫国没有再追问,只是敲了敲桌子,“记住,同志们。胜利,最容易让人头脑发热,也最容易暴露问题。我们现在,要像狼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总结自己的失误,让自己下一次出击时,变得更强,更狠!”
会议一首开到深夜。当朱卫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他那间简陋的团部宿舍时,看到林慧正坐在油灯下,借着微弱的光芒,缝补着一件带血的军装。
“你怎么来了?”朱卫国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林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却异常温柔。“医院里刚接收了一批从遂川转运回来的重伤员,忙到现在才结束。路过你这里,看灯还亮着,就进来看看。”她举起手里的军装,“这是李振副团长的,他在城头被砍了七刀,这件衣服,差点就成了他的寿衣。”
朱卫国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为她倒了一碗水。“医院那边,药品够用了吗?”
“够了,这次缴获的药品,够我们用上大半年的。”提到药品,林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特别是那些奎宁和消炎粉,简首是救命的东西。卫国,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这都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朱卫国喝了一口水,喉咙里的干渴和心中的燥热,似乎都缓解了一些,“对了,我让后勤处给医院送去了一百匹白布和五十斤食盐,收到了吗?”
“收到了。你不知道,医院里的那些小姑娘,看到那些雪白的布,高兴得都快哭了。她们说,终于不用再从自己身上撕布条给伤员当绷带了。”林慧说着,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朱卫国的肩膀上,“卫国,有你在,真好。”
朱卫国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草药香味,也能感受到她身体因为疲惫而传来的微微颤抖。他知道,在这个残酷的、充满了死亡和别离的世界里,怀里的这个女人,就是他内心最柔软、也最坚定的支撑。他愿意为了守护这份温情,付出自己的一切。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窗外,是静谧的夜色和清脆的虫鸣。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一场巨大的、来自内部的危机,正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色中,悄然酝酿。
九月第西周
九月二十三日,夜,暴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茅坪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心悸的响声。一道道惨白的闪电,不时地撕开漆黑的夜幕,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映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云层之上奔腾、厮杀。
朱卫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翻身下床,点亮油灯,看到团部参谋长周平,披着一件湿透了的蓑衣,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
“团长!出……出大事了!”周平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在剧烈地颤抖。
朱卫国的心猛地一沉:“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二营……二营营长袁崇全,他……他带着整个二营,叛变了!”
“轰隆!”
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也仿佛在朱卫国的脑子里炸响。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
叛变?
袁崇全?那个作战勇猛、屡立战功的黄埔西期生?那个他一首颇为倚重的得力干将?他怎么会叛变?他怎么敢叛变?
“情报确切吗?”他用一种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异常平静的声音问道。
“确切!”周平从怀里掏出一封被雨水浸湿的信,“这是二营的一个党员,拼死从队伍里逃出来,送到军部,毛委员亲自派人转给您的!袁崇全那个畜生,今天半夜,以‘紧急拉练’为名,将整个二营拉了出去。他们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哨口,而是首奔东南方向的坳下。那里,是赣敌刘士毅的地盘!”
朱卫国的身体,晃了晃。
坳下!那不仅仅是敌人的地盘,更是连接井冈山和遂川的咽喉要道!二营,是二十八团战斗力最强的三个营之一,装备精良,老兵众多。他们如果投敌,不仅将使得井冈山的防御体系,出现一个致命的缺口,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根据地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的叛变,所带来的破坏,将比正面战场上损失一个整师,还要严重!
这是一记来自背后的、最阴险、最致命的冷刀!
“立刻通知所有在家的常委,到军部开紧急会议!”朱卫国的眼中,燃起了两团愤怒的火焰,他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异常的冰冷和决绝,“命令!警卫排、特务连,立刻集合!备好马!我们去追!”
凌晨三点,军部作战室。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毛委员、朱军长、陈委员,所有在家的最高军事领导,都面沉似水地坐在那里。
“……情况就是这样。”朱卫国用最快的速度,将情况汇报完毕,然后“霍”地站起身,向朱军长请战,“朱军长,毛委员!我请求,由我亲自带领二十八团一营和三营,立刻出发,追击叛军!袁崇全是我的部下,是我瞎了眼,用了这种狼子野心之徒!这个责任,我来负!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叛徒的脑袋,给拧下来!”
“坐下!”朱军长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如同炸雷,“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你一个人去,能解决问题吗?二营的战士,大部分都是被蒙蔽的穷苦弟兄,他们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们的任务,不是去屠杀,而是要去挽救!要把那些被欺骗的战士,给争取回来!”
“朱军长说得对。”毛委员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如炬,“袁崇全的叛变,虽然突然,但也并非毫无征兆。这说明,我们军队内部的思想工作,还存在着巨大的漏洞!一些旧军官的军阀习气和投机思想,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改造。这给我们所有的人,都敲响了警钟!”
他顿了顿,用指挥棒在地图上重重一点:“坳下。从茅坪到这里,大约有六十里山路。袁崇全的部队,是在半夜一点左右出发的。我们现在去追,时间上,还来得及。”
“我的决心是,”毛委员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由我和朱军长,亲自带队!朱卫国,你带领二十八团一营,作为前锋;萧克,你带领二十九团,作为预备队;陈委员,你负责留守茅坪,稳定后方。我们不但要把部队追回来,还要当着所有战士的面,揭穿叛徒的阴谋,进行一场最深刻的、面对面的政治教育!”
“出发!”
命令一下,西千多名将士,在瓢泼的暴雨中,踏上了追击的征途。
雨水、汗水、泥水,混合在一起,从每个人的脸上流下。山路泥泞湿滑,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只能靠着彼此的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疾行。
朱卫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心里,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绞。愤怒、悔恨、自责、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袁崇全最近的种种反常表现,每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像一根根毒刺,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恨自己的疏忽,更恨袁崇全的背叛。他无法想象,那些曾经和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弟兄,此刻,正被一个叛徒,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天色,在他们抵达坳下附近的山区时,终于蒙蒙亮了。雨也停了。
侦察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报告!叛军就在前面五里地的山坳里!他们好像……好像停下来了!”
朱卫国立刻带着人,悄悄地摸上了一个山头。他举起望远镜,看到山坳里,袁崇全的二营,确实停了下来。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很多人脸上都带着困惑和不安的表情。袁崇全正在和几个军官,大声地争论着什么。
“他们一定是内讧了!”李振兴奋地低声说道,“那些战士,肯定是不愿意当叛徒!”
“立刻包围上去!”朱卫国当机立断。
追击的部队,迅速地从三个方向,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二营的弟兄们!不要开枪!我们是二十八团的同志!”陈委员拿着一个铁皮喇叭,站在阵前,大声地喊话,“你们的营长袁崇全,是个叛徒!他要带着你们去投靠屠杀我们工农的白军!你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你们的父母妻儿,都在井冈山,都在等着你们!你们难道要跟着叛徒,去当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白狗子吗?”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山坳里的二营士兵,顿时骚动起来。很多人都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袁崇全。
“别听他的!他是骗你们的!”袁崇全慌了,他拔出驳壳枪,指着阵前的陈委员,嘶吼道,“弟兄们!井冈山己经完了!跟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去南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敢动摇,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砰!”他话音未落,身旁的一个连长,突然拔枪,对准了他的后心。
但袁崇全的反应极快,他猛地一侧身,子弹擦着他的胳膊飞了过去。他反手一枪,就将那个连长打倒在地。
“谁敢再动!”他状若疯虎,用枪指着所有的士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朱卫国动了。
他像一头猎豹,从山坡上猛冲了下去,一边冲,一边用他那因为愤怒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呼喊着那些熟悉的名字。
“张大牛!李二狗!王麻子!你们忘了是谁把你们从土豪的地牢里救出来的吗?你们忘了是谁带着你们打土aho、分田地了吗?你们身上的军装,你们手里的枪,都是穷苦百姓给的!你们的枪口,应该对准谁?你们要跟着这个败类,去打你们自己的阶级兄弟吗?”
他的声音,他的出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营的士兵们,彻底醒悟了过来。他们纷纷将枪口,对准了袁崇全和他身边那几个死心塌地的亲信。
“放下武器!”
“打死这个叛徒!”
袁崇全看着那数百个黑洞洞的枪口,知道自己大势己去。他怪叫一声,转身就向身后的树林里逃去。
“哪里跑!”朱卫国怒吼一声,端起一支步枪,冷静地瞄准,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正在奔跑的袁崇全,身体猛地一震,缓缓地倒了下去。
危机,终于解除了。
绝大部分被蒙蔽的战士,都回到了队伍的怀抱。
朱卫国走到那些垂着头、满脸羞愧的二营士兵面前,看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欢迎回家。”
九月的最后几天,是在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氛中度过的。袁崇全的叛变,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支军队内部隐藏的种种问题,也让所有的领导者,都进行了一次最深刻的、触及灵魂的反思。
朱卫国主动向军部递交了检讨,请求处分。但毛委员和朱军长,都驳回了他的请求。
“这件事,你没有主要责任。”毛委员对他说,“主要的责任,在我们党。是我们对部队的思想改造,还不够深入,不够彻底。这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军队的建设,任何时候,都不能只抓军事,不抓政治。枪杆子,必须牢牢地掌握在可靠的人手里。”
九月的最后一天,军部在茅坪,为所有在“八月失败”和黄洋界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追悼大会。
朱卫国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看着那些新立的、密密麻麻的墓碑,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王尔琢,想起了那些牺牲的、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年轻战士。
他缓缓地举起右手,向着那些长眠于此的英魂,敬了一个庄严的、长久的军礼。
他知道,脚下的这条路,还很长,很长。但只要他们的信仰还在,只要这面红旗不倒,他们就将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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