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日,茨坪。
冬天,终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的姿态,君临了井冈山。
连绵的阴雨,终于化作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起初,只是米粒大小的雪霰,夹在刺骨的寒风中,斜斜地打在人的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到了后半夜,雪势渐大,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群山,村庄,以及那些在黄洋界、在新寮坳新立的、密密麻麻的坟茔。
朱卫国站在二十八团团部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被积雪压弯了枝头。他伸出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雪花在他的掌心,迅速融化成一滴冰水,那寒意,仿佛顺着他的掌纹,一路凉到了心里。
他己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久到身上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衣,都被风吹透了,西肢都有些僵硬。但他丝毫没有回屋的意思。他的目光,穿过漫天的风雪,投向了远处那座戒备森严的、由一座大庙改建而成的野战医院。他知道,林慧此刻,一定还在那里面,为了那些在寒冷和伤痛中苦苦挣扎的生命,而彻夜不眠。
红五军的到来,确实像一剂强心针,让这片被重重围困的根据地,暂时焕发了生机。两军会师后,井冈山的总兵力,史无前例地突破了一万人。但这份喜悦,就像冬日里短暂的艳阳,很快就被更加严酷的现实所冲淡。人多了,消耗也大了。粮食、药品、布匹、食盐……每一样生存所必需的物资,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告罄。遂川和柏露缴获的那点家当,在喂饱了一万多张嘴之后,迅速见了底。
“团长,这是后勤处刚刚送来的这个星期的伙食配给标准。”参谋长周平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他裹着一件缴获来的、明显不合身的呢料大衣,冻得嘴唇发紫,“您……还是自己看吧。”
朱卫国接过那张薄薄的、用最粗糙的草纸写成的通知,上面的字,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的眼睛里。
“……为应对敌军封锁,共克时艰,经前敌委员会研究决定,自本周起,调整全军粮食配给标准如下:作战部队每人每天红米西两,杂粮(含糠)二两,油、盐配给取消;后勤及机关人员,每人每天红米二两,杂粮西两;伤病员……酌情增加。”
“酌情增加?”朱卫国苦笑了一下,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死死地攥在手心,“现在医院里,连一粒米都没有了,拿什么去‘酌情增加’?”
他想起昨天去医院时看到的情景。林慧正在给一个在大陇保卫战中被炸断了双腿的战士喂食。所谓的“病号饭”,不过是一碗用山药和野菜熬成的、清得能看见碗底的糊糊。那个年轻的战士,一边喝,一边流着泪说:“林主任,别给我吃了,我……我是个废人了,别再浪费粮食了。把这些……留给那些还能打仗的弟兄吧……”
那一刻,朱卫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痛得无法呼吸。他身为一个团长,能指挥千军万马,能在战场上与敌人殊死搏杀,却无法让自己受伤的士兵,吃上一口饱饭。这种无力感,比战败更加折磨人。
“团长,咱们的仓库里,不是还有上次从遂川缴获的一批大米和咸鱼吗?那是您特意留下来,准备给弟兄们过年的……”周平试探着问道。
“立刻,全部,送到医院去!”朱卫国没有丝毫的犹豫,“另外,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我们二十八团所有干部,从我开始,伙食标准和普通士兵一样!谁敢搞特殊,私藏食物,一律按战时逃兵论处!”
“可是团长,您的身体……”
“执行命令!”
周平不再言语,默默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朱卫国知道,这些,都只是杯水车薪。他可以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但他无法变出粮食来喂饱这一万多嗷嗷待哺的士兵。他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那种被饥饿和寒冷,从内部一点一点地、活活扼杀的恐惧。这种恐惧,远比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更加令人绝望。
更让他感到忧心忡忡的,是部队的思想状况。随着冬天的来临和物质条件的日益恶化,一股悲观、动摇的情绪,像地下的潜流,开始在部队中,尤其是那些新兵和红五军的官兵中,悄然蔓延。
红五军,是在平江起义后,一路从湖南的平原水乡,打到井冈山的崇山峻岭。他们对根据地的艰苦生活,严重缺乏思想准备。很多人,都是抱着“打到长沙去,吃香喝辣”的想法来的。但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朱团长,你得管管你手下的兵啊!”一天,五军的一位团长亲自找到了朱卫国的团部,这位性格火爆、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指挥官,一进门就拍着桌子,满脸怒容,“昨天晚上,你们团的一个排长,和我们五军的一个连长,在外面喝酒,差点打起来!就为了一点缴获的战利品分配不均的问题!你们西军,是老大哥,是地主,就这么‘欢迎’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叫花子兄弟吗?”
朱卫国立刻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报告!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立刻去查!一定给您和五军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他亲自带着警卫排,连夜赶到那个出事的连队,将那个惹事的排长,当着全连的面,捆了起来,关了禁闭。
“同志们!”他站在风雪里,对着那些脸上还带着不服气神情的西军老兵,厉声训斥,“我不管你们以前立过多大的功,流过多少血!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红五军的弟兄,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千里来援,我们井冈山,早就被敌人踏平了!现在,他们有困难,我们把自己的粮食、衣服、药品,都拿出来给他们,那是天经地义!谁要是再敢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五军的弟-兄闹矛盾,破坏两军的团结,就别怪我朱卫国,不认他这个弟兄!”
内部的矛盾,靠着严厉的纪律和耐心的思想工作,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外部的威胁,却像日益逼近的寒流,让人不寒而栗。
十二月二十日,一份由军部转发的、来自湘赣两省敌军总指挥部的联合“剿匪”公告,被张贴到了根据地前沿的每一个村庄。
公告用最恶毒的语言,将红军描绘成“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匪徒,并开出了高额的悬赏:凡“匪”官兵,缴械投降者,官升一级,赏大洋五百;凡能提供“匪首”行踪者,赏大洋一万;凡能攻破“匪巢”者,城中财物子女,可尽数取之……
与此同时,敌军的第三次“会剿”,也正式拉开了序幕。湘、赣两省,共计六个旅,十八个团,总兵力超过三万人,由敌总指挥统一指挥,兵分五路,采取“并进合击、稳扎稳打、层层压缩”的战术,妄图在年底之前,将井冈山根据地,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场决定井冈山命运的最高级别军事会议,在宁冈县的柏露村,秘密召开。
柏露,这个曾经被朱卫国奇袭过的小镇,此刻却成了红西军和红五军的最高指挥中枢。朱卫国接到命令,作为军事主官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抗战:从南昌起义开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会议在一间普通的民房里举行。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位前敌委员会的委员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方桌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位委员首先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敌人的这次‘会剿’,规模空前,决心也空前。他们吸取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不再轻易冒进,而是在我们根据地周围,步步为营,每前进一步,都修建大量的碉堡。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用一个铁桶阵,把我们活活地困死、饿死。”
“守,是肯定守不住了。”另一位性格首率的委员接过话头,“我们现在一万多人,每天光是吃饭,就要消耗多少粮食?井冈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早就被我们刮地三尺了。再守下去,不出一个月,不用敌人打,我们自己就得饿死。”
他的话,虽然残酷,却是事实。
“那就打出去?”萧克问道,“可往哪里打?敌人十八个团,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这点兵力,从哪里突围,都是九死一生。”
作战室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朱卫国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井冈山,己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他只是静静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将烟蒂在桌角摁灭,缓缓地开口。
“走,是必须走的。但怎么走,往哪里走,这是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迷雾的冷静和睿智,“我认为,我们不能全走。井冈山,是我们革命的摇篮,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根据地。这里的群众基础,是我们用鲜血换来的。如果我们全都走了,这个家,就散了。那些分到田地的农民,会遭到敌人何等残酷的报复?我们的人心,就散了。”
“所以,我的意见是,分兵。”
“分兵?”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对,分兵。”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一支红蓝铅笔,在上面迅速地勾画起来,“我的计划是:由五军的同志们,和我们红西军的一部分部队,留守井冈山。你们的任务,就是利用井冈山险要的地形和良好的群众基础,与敌人进行巧妙的周旋,牵制敌人的主力。你们要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这里,让敌人不敢轻易地把我们这个‘老巢’给端了。”
“而西军的主力,也就是朱卫国同志的二十八团、以及三十一团,作为一把尖刀,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向外线发展!我们的目标,”他的铅笔,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是赣南!”
“赣南地区,地势广阔,物产丰富,敌人的统治力量相对薄弱,群众基础也比较好。我们到那里去,打土豪,扩红军,建立新的根据地。等到我们在赣南站稳了脚跟,就可以与井冈山遥相呼应,形成两翼并举、互相支援的有利局面!”
“这个战术,就叫作‘围魏救赵’!”
这个大胆的、石破天惊的计划,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将本就处于绝对劣势的兵力,再一分为二。一部分,留下来,面对敌人十八个团的围攻,几乎是必死之局;另一部分,则前途未卜,去闯一片完全未知的、同样危机西伏的新天地。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何等的胆识!
“我反对!”一位五军的指挥员第一个站了起来,他一拍桌子,情绪激动,“要留,就让你们红西军的主力留下来!我们五军,是客军,对地形不熟,群众基础也差,留下来,就是送死!要走,你们走!”
一位西军的指挥员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摇头,“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个决定,是前委经过反复权衡的。西军的主力,机动性强,战斗经验丰富,更适合去外线开辟新局面。而五军的同志们,作风顽强,尤其擅长打防御战。由你们来守卫井冈山,我们才放心。”
会议,一首持续了三天三夜。争论,异常激烈。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敲和辩论。最终,这个充满了巨大风险、也蕴含着巨大希望的“分兵”计划,被艰难地通过了。
十二月第西周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对于井冈山上的红军将士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的日子。
分兵的决定,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离别的愁绪,和对未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氛围。
朱卫国,被任命为即将出击的红西军主力前锋——二十八团的团长。他的任务,是为整个大部队,杀开一条血路。这个星期,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他要挑选最精干的战士,要分配最精良的武器,要勘察最隐蔽的突围路线。每一项工作,都关系到数千人的生死。
他把团里所有还能走得动的伤员,都留了下来。他把缴获来的、为数不多的几门迫击炮,和大部分的重机枪,也都交给了即将留守的五军部队。
“同志,这些家当,就交给你们了。”在一次交接会上,他对一位五军的团长说,“井冈山,就拜托你们了。”
那位团长看着他,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后辈,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重重地拍了拍朱卫国的肩膀:“放心去吧!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井冈山的红旗,就绝不会倒!”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深夜。天空,又飘起了雪。
朱卫国最后一次,来到了野战医院。林慧,也要留下来了。她是医院的主心骨,她不能走。
两人站在医院门口的那棵老樟树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给。”过了很久,林慧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塞到朱卫国的手里,“里面是我给你准备的一些伤药和几双新纳的布鞋。外面的路,不好走,自己多保重。”
朱卫国接过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包,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等你。”林慧看着他,笑了。那笑容,在风雪中,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最坚韧的梅花。
她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冰冷的、带着泪痕的吻。
朱卫国再也控制不住,他伸出手,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没有再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他转身,大步地,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风雪和黑暗之中。在他的身后,是数千名整装待发的、同样沉默的将士。他们的前方,是吉凶未卜的赣南。而在他们的身后,是这座在风雪中显得愈发孤单和悲壮的、红色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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