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刮过汀州城头,带走了最后一丝眷恋的暖意,汀江的水面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愈发清冷。我们的大部队就像一条红色的铁流,告别了这座休整了近一月的古城,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东蜿蜒而去。
我骑在马上,夹在军部参谋处的行列里,回头能望见队伍的末尾消失在远处的山坳口,向前看,则是望不到头的、扛着红旗和各式枪支的弟兄。战士们的脚步沉稳而有力,踩在湿滑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汇成一片雄壮的交响。与以往任何一次转移不同,这次行军的队伍里,听不到太多嬉笑打闹,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热烈的讨论声。三五成群的战士们在行军间隙围在一起,手里捧着油印的小册子,那是我们参谋处和政治部根据中央“九月来信”精神连夜赶制出来的学习材料。
这不再是一次单纯的军事转移,这是一次思想上的长征。目的地古田,那个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村庄,如今成了全军上下心中一个神圣的坐标。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去那个地方,开一个能解决根本问题的大会,为这支年轻的军队找到一条真正光明的出路。
“卫国,你看看这路,”王良催马赶到我身边,他手里拿着我绘制的行军简图,眉头微蹙,“我们为什么不走大路,非要钻这些羊肠小道?这边的山太密了,队伍拉得太长,万一遇上敌人突袭,前后不能相顾,很危险。”
王良的担忧是纯粹从军事角度出发的,换做一个月前,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但我现在理解得更深了一些。我指着地图上我们正在行进的路线,对他说:“王良,你看,我们走的这条线,虽然难走,但它贯穿了上杭、武平、连城三县的结合部。这一带敌人的统治力量最薄弱,而且群众基础最好,沿途都有我们的地方组织和赤卫队接应。我们这次行-军,既是军事行动,也是一次政治动员。”
我顿了顿,望着那些在路边迎接我们,送上热茶和干粮的客家乡亲,继续说道:“你看那些百姓的眼神。我们走大路,浩浩荡荡,确实威风,但也像一阵风刮过去,留不下什么。现在我们走小路,进村庄,跟他们同吃同住,开群众大会,把中央的精神和我们的政策讲给他们听。这叫什么?这就叫‘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我们每多走一个村子,革命的种子就多撒播一片地方。这比单纯打一场胜仗,意义可能更深远。”
王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陷入了沉思。他是个优秀的军人,战术素养极高,但过去他的世界里只有红蓝铅笔标出的敌我态势,而现在,地图上那些空白的区域,开始在他眼中变得鲜活起来,那里有村庄,有百姓,有能够决定我们这支军队生死存亡的力量。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喃喃自语,“枪杆子和笔杆子,得一起使唤。”
我笑了笑,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作为参谋,我的职责就是确保这次“思想长征”的安全。福建的张贞,广东的陈济棠,江西的金汉鼎,三路敌人虽然暂时没有大的动作,但他们的探子和前哨部队就像狼群一样,始终在我们周边游弋,寻找下嘴的机会。我们的行军路线每天都在根据最新的情报进行微调,侦察兵被派出去几十里,前卫、后卫和两翼的警戒部队时刻保持着战斗状态。
一天黄昏,部队在一个叫“官庄”的客家村寨宿营。我和王-良刚刚根据侦察兵带回的情报,在地图上标出了附近白军一个团部的最新位置,正商量着是否需要调整明天的行军路线。李铁牛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一进门就嚷嚷:“他娘的,这政治课俺是上不明白了!什么叫‘极端民主化’?当兵的给当官的提意见,这还有错了?”
原来,他们营今天晚上开士兵会议,讨论“九月来信”精神。会上,有几个老兵油子,借着“民主”的名义,公然顶撞连队干部,要求选举班长排长,甚至连打不打仗、怎么打仗都要投票决定。李铁牛一气之下,把桌子都掀了,要不是指导员死死拉住,他非得把那几个兵捆起来。
“老李,你先消消气,”我给他倒了碗水,“你觉得,军队是干什么的?”
“打仗的呗!”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那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听指挥啊!令行禁止!”
“这就对了,”我指了指桌上的油灯,“你看这灯,要有灯芯,还要有灯座,最重要的是要有油,才能亮。我们军队也是一样,干部是灯芯,战士是灯座,党的领导就是油。我们讲民主,是为了让大家畅所言欲,官兵平等,集思广益,把仗打得更好。但这个民主,必须是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如果什么事都投票,战场上敌人冲上来了,我们是先开会投票决定打还是跑?那不就乱套了吗?这种无政府、无纪律的所谓‘民主’,就是中央信里批评的‘极端民主化’,它不是在帮助我们,而是在害我们,是在瓦解我们军队的战斗力。”
我的话很浅显,但李铁牛听进去了。他挠着头,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的神情。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那几个兔崽子,就是钻了牛角尖。”
旁边的王良也感慨道:“以前总觉得政治学习是务虚,现在看来,作者“985本硕”推荐阅读《抗战:从南昌起义开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这些问题要是不解决,我们这支部队走不远。打仗不光是靠拼刺刀,还得靠脑子,靠上下一条心。”
这一路,我们翻山越岭,晓行夜宿。白天是行军的战士,晚上就变成了学习的学生。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一场深刻的思想洗礼。那些曾经模糊的概念——“单纯军事观点”、“流寇思想”、“个人主义”——在一次次的讨论和争辩中,变得清晰起来。大家开始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为谁而战,我们要建立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经过一周多的艰难跋涉,十二月八日的下午,我们的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古田。
这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小盆地,一条清澈的小溪穿村而过,几十户客家民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溪流两岸。也许是因为偏僻,这里并没有受到太多战火的侵扰,显得宁静而祥和。我们的到来,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乡亲们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穿着灰色军装的队伍,眼神里有警惕,也有几分期待。
大会的会场,设在村口的廖氏宗祠。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客家祠堂,飞檐翘角,气势不凡。我和几个参谋第一时间就投入到了会场的布置和大会的筹备工作中。
我的具体任务,是和政治部的同志一起,负责收集和整理各纵队、各支队报上来的议案和讨论总结。这是一个繁琐但至关重要的工作。几天下来,我面前的桌子上就堆起了小山一样高的材料。
这些材料,用粗糙的马粪纸写成,字迹也歪歪扭扭,但上面记录的,却是这支军队最真实的脉搏。我一份份地看下去,心情也愈发沉重和清晰。
一个连队报上来的材料里写道:部分干部存在严重的“个人主义”思想,打了胜仗缴获的战利品,好的自己先挑,剩下的才上交归公。有的甚至把缴获的手枪、金银,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严重影响了官兵关系和部队的纪律。
另一个支队的总结报告里,则尖锐地指出了“流寇思想”的危害:一些指挥员满足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愿意做艰苦的根据地建设工作,认为“建立根据地是麻烦事,不如打了就走来得痛快”。这种思想导致我们虽然打了很多胜仗,却始终没有一块稳固的后方,部队的伤病员和后勤补给一首是大问题。
还有关于“非组织观点”的,比如向上级报告工作,报喜不报忧;执行上级命令,合意的就执行,不合意的就打折扣……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像一根针,深深地扎在军队的肌体上。如果不能将它们一一拔除,这支军队即便能取得再多的军事胜利,最终也难免会走向衰败和瓦解。我这才真正理解了中央这封信的及时和重要,也理解了即将召开的这次大会,将要承担何等重大的历史使命。
一天晚上,我正在整理材料,三纵队的张代表走了进来。他也是筹备处的成员,负责理论材料的准备。他看我对着一堆材料愁眉不展,便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国,是不是觉得问题很多,头绪很乱?”
我点了点头:“是啊,张代表。以前我总觉得,只要我们能打仗,能打胜仗,其他都是小问题。现在看来,这些‘小问题’,才是决定我们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进步了,”张代表欣慰地笑了,他拿起一份关于“极端民主化”的报告,说:“你看这个问题,本质上是什么?是一些同志把我们党和军队的民主,同资产阶级的个人自由主义混淆了。我们的民主,是为革命战争服务的,是为了达到政治上、军事上的高度集中。而资产阶级的自由,是无政府主义,是破坏集体和纪律的。不把这个根本道理搞清楚,我们的民主集中制就建立不起来,我们的军队就没有真正的战斗力。”
他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这些天来,我一首陷在具体的问题里,而他却能从理论的高度,看清问题的本质。我意识到,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太多太多了。
日子在紧张而有序的筹备中飞快地过去。各部队的代表陆续抵达古田,村子里到处都是穿着军装的身影。战士们帮着乡亲们挑水、扫地,医护人员为村民们看病送药,宣传队的队员们则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教孩子们唱革命歌曲。整个古田,都洋溢着一种昂扬而又严肃的气氛。
十二月十五日的深夜,筹备工作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我和王良他们还在核对着最后一批代表的名单和议案。廖氏宗祠里灯火通明,不时有领导同志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那位离开我们几个月的前委书记己经回来了,亲自领导着大会的各项筹备工作。虽然我还没有机会见到他,但他的回归,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全军上下的心都彻底安稳了下来。我们都知道,有他在,这艘一度有些迷航的船,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走出祠堂,伸了个懒腰。十二月的山风冰冷刺骨,但我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我抬起头,看到古田上空的夜空格外清朗,星星璀璨,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我知道,天快要亮了。一场决定这支人民军队命运的伟大洗礼,即将在这座宁静的客家小山村里,拉开序幕。而我,将有幸成为这场伟大变革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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