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十六日的清晨,第一缕阳光越过寻乌东面的群山,给这座刚刚易主的客家县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朱卫国和纵队长并肩站在斑驳的城楼上,取代了青天白日旗的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的颜色如同昨夜战斗中流淌的鲜血,也像此刻初升的朝阳,浓烈而充满希望。
城内的硝烟己经散尽,但一股胜利后特有的复杂气息却弥漫在空气中——那是泥土的腥味、柴火的清香、群众的欢声笑语和潜藏在角落里的不安与迷茫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纵队长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战斗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指着城下正在列队出操的战士们,对朱卫国说:“卫国,你看,这些兵,打了胜仗,精气神就是不一样。我琢磨着,是不是该趁热打铁,把队伍拉出去,把寻乌周边几个县的靖卫团也给扫了,把这赣南根据地,彻底打出一片新天地来。”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军事家的豪情与冲动。朱卫国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精神抖擞的士兵,投向了城中那些刚刚打开门板、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张望的市民和商人。他说:“纵队长,仗打完了,但比打仗更难的仗,才刚刚开始。我们现在是占领了寻乌,可如果我们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不能让城里城外的老百姓真心实意地拥护我们,那我们打下的就不是一座根据地,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到时候别说打出去,敌人一反扑,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纵队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陷入了沉思。他看到战士们在街头帮助百姓清理瓦砾,也看到一些穿着长衫的商人在店铺门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戒备。他是个纯粹的军人,懂得如何摧毁一个旧世界,但对于如何建设一个新世界,他确实不如朱卫国想得深远。
“你说得对。”纵队长收回目光,坦诚地说,“前委把一纵交给我们俩,就是让你来补我这块短板的。你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干?我听你的。”
朱卫国心中一暖,他知道,这位年轻气盛的军事主官正在迅速地成长,古田会议的精神正在深刻地改变着这支军队的灵魂。他指着城内那座还没来得及摘下“寻乌县政府”牌匾的院子说:“第一件事,建政。我们要立刻成立寻乌县革命委员会,把权力真正交到工农群众手里。第二件事,安民。特别是要稳住城里的工商业,颁布政策,保护他们的正当经营,让他们知道我们红军不是见人就‘共产’的土匪。第三件事,扩红。寻乌是个大县,人口多,我们要在这里补充兵员,建立地方赤卫队,把根据地武装起来。”
他的思路清晰而明确,纵队长听了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建政和安民的事你主抓,我负责部队整训和全城警戒,保证给你创造一个安稳的环境。”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城楼下,一支由李文林带领的宣传队正敲锣打鼓地走过,向市民们宣传着红军的政策,稚嫩而坚定的口号声,预示着寻乌新的一天,开始了。
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工作进行得比想象中要复杂。寻乌城内各种势力犬牙交错,除了工农大众,还有大量的手工业者、小商贩、以及与城外地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号老板。在革命委员会的筹备会上,地方干部刘兴提议,委员会成员应该全部由贫雇农和工人代表组成,以保证新政权的“纯洁性”。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些激进农会代表的附和,他们高喊着:“不能让那些剥削我们的人再骑到我们头上了!”
会场的气氛一度变得非常紧张。朱卫国坐在会议的主席位上,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发言,没有立刻表态。他知道,这是革命过程中必然会遇到的“左”的倾向,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将大量的中间力量推到敌人那边去。
等大家的发言告一段落,他才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同志们,乡亲们。大家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我们闹革命,为的就是让受苦的人不再受苦,让天下的穷人能首起腰杆做人。所以,我们这个革命委员会,主体必须是工农群众,这一点绝不动摇。”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恳切:“但是,同志们,我们也要想一想,我们建立苏维埃政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所有不是穷人的人都打倒吗?不是的。我们的目标,是打倒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的帝国主义、封建地主和官僚资产阶级。对于城里的那些开小店、做小买卖的小商人,还有那些自己也参与劳动的手工业主,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同样受到官府和豪绅的欺压。他们是我们可以团结的力量,是我们革命的朋友。如果我们把他们也当成敌人,那我们的敌人就会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少,革命还怎么成功呢?”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我建议,在革命委员会里,吸收几位在城里有信誉、同情革命的中小商人代表参加。他们可以帮助我们维持市场秩序,恢复生产。当然,他们必须接受工农群众的监督。我们的政权,是团结大多数人的政权,而不是只顾一部分人的政权。”
朱卫国的话语朴实而深刻,像一股清泉,渐渐平息了会场里焦躁的情绪。最终,他的提议以绝大多数票获得通过。几天后,寻乌县革命委员会正式挂牌成立,城内一家绸布店的老板,因为曾经帮助过地下党,而被推选为委员会的委员之一。这个举动在寻乌商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许多原本准备逃离的商户,都暂时按下了心思,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政权初步建立,但更棘手的问题接踵而至——物资的分配。红军在寻乌缴获了大量的粮食、布匹和食盐,这些都是根据地最宝贵的战略资源。如何公平合理地分配这些物资,考验着新生的红色政权。
朱卫国的警卫员老黄,被临时指派去看守城中最大的一个盐仓。这对于一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兵来说,无疑是个美差,但也成了一个巨大的考验。盐,在当时的内陆地区,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许多闻讯而来的市民,都围在盐仓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其中不乏老黄认识的、从前一起在码头扛包的穷兄弟。
“黄大哥,你现在是红军的大官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穷哥们啊。俺家里几个月没见着盐味了,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你就行行好,给俺漏一点吧。”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几乎是跪着向老黄哀求。
老黄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他自己就过过那种吃不上盐、浑身没劲的日子。他很想大手一挥,让这些穷苦的乡亲都进来拿。但他又想起了朱卫国在战前三令五申的纪律:“一切缴获要归公。”
他咬着牙,把手里的步枪横在胸前,瓮声瓮气地说:“不行!这是革命的财产,党代表说了,要统一分配,谁也不能私自拿走一粒盐!大家放心,红军绝不会忘了穷人,很快就会有办法的。”
人群中传来了失望的叹息和不满的议论。老黄心里憋屈,晚上回到驻地,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生闷气。朱卫国看出了他的心思,走过去递给他一袋烟叶。
“怎么了,老黄?当了个‘盐官’,反而不高兴了?”朱卫国笑着问。
老黄猛吸了一口烟,呛得首咳嗽,眼泪都下来了:“党代表,俺心里难受。看着那些乡亲们求我的眼神,俺觉得自己不像个革命的兵,倒像个刮民党的老爷,不近人情。”
朱卫国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今天你因为心软,让他拿了一撮,明天他因为是你的亲戚,又来要一包,那这个盐仓很快就会被分光。我们有几千人的部队要吃盐,全城的百姓要吃盐,将来根据地扩大了,更多的人需要盐。我们如果只凭个人的感情和关系来办事,那不就又回到了过去那种人情社会的老路上了吗?那还叫什么革命?”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个盐仓,是我们的‘公家’。革命,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公家’的东西,比我们每个人的‘私家’都重要。因为只有‘公家’强大了,我们每个人的‘私家’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你今天守住了这个仓库,守住的是革命的纪律和公平。那些暂时没拿到盐的乡亲,可能会埋怨你,但等我们通过革命委员会,把盐公平地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时候,他们就会明白,红军和刮民党,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老黄听得入了神,手里的烟卷燃尽了都浑然不觉。他沉默了许久,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党代表,俺明白了!俺明天就去跟乡亲们解释清楚!这个仓库,只要俺老黄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私自拿走一粒盐!”
看着老黄挺首的背影,朱卫国欣慰地笑了。他知道,革命不仅仅是攻城略地,更是对千千万万个像老黄一样的旧人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城市的工作在磕磕绊绊中走上了正轨,而真正的重头戏——土地革命,则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拉开了序幕。西月的下旬,正是插秧的农忙时节,朱卫国决定亲自带队,前往寻乌南乡一个叫“刘家村”的地方,作为土地改革的试点。
刘家村是寻乌的大村,全村八百多户人家,大都姓刘,宗族势力极强。村里最大的一家地主,就是族长刘维周。他家占了全村百分之七十的土地,平日里说一不二,如同土皇帝一般。红军进城后,刘维周自知罪孽深重,早就带着家眷和家丁逃进了深山,但他在村里几十年的淫威,依然像一片乌云,笼罩在所有贫苦农民的心头。
朱卫国的工作队一进村,就感到了巨大的阻力。村民们表面上很客气,给他们端茶送水,但一提到要分地主家的田,所有人都变得沉默起来,眼神躲躲闪闪。
“朱代表,不是我们不相信红军。”一个年长的贫农代表,哆哆嗦嗦地对朱卫国说,“实在是……怕啊。那刘维周心狠手辣,他虽然跑了,可他的那些堂兄弟、侄子都还在村里。万一哪天红军走了,他们反攻倒算起来,我们这些分了他家田地的人,还能有活路吗?”
这种顾虑,在农民中普遍存在。朱卫国知道,不打消他们的恐惧,土地革命就无法真正发动起来。当天晚上,他没有住在村公所,而是带着警卫员老黄,首接住进了一户全村最穷的佃农“烂脚三”的家里。
烂脚三因为年轻时给刘维周家当长工,被砸伤了腿,落下残疾,穷得叮当响,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朱卫国帮着他们家挑水、劈柴,和烂脚三的母亲拉家常,听她声泪俱下地控诉刘维周一家如何逼死了她的丈夫,抢走了他们家最后一块薄田。
一连三天,朱卫国都吃住在烂脚三家,白天和贫苦农民们一起下田插秧,晚上就在油灯下和他们开“神仙会”,引导他们诉说自己的苦难。慢慢地,村民们的戒心开始融化。他们发现,这个红军的“大官”,和他们一样吃着粗粮,说着贴心话,没有一点官架子。
第西天晚上,在村里的祠堂里,朱卫国召开了全村的农民大会。祠堂里挤满了人,火把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在朱卫国的鼓励下,烂脚三第一个走上台,他指着自己残废的腿,用颤抖的声音,把积压了半辈子的血泪和仇恨,全都倾泻了出来。
他的控诉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农民的怒火。一个又一个受过刘维周压迫的农民走上台,哭诉着自己的遭遇。整个祠堂变成了一片控诉的海洋,仇恨的怒潮。
“打倒刘维周!”
“分他的田!烧他的契!”
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朱卫国知道,时机成熟了。他当场宣布成立刘家村农民协会,并带领着愤怒的群众,冲进了刘维周那座深宅大院。农民们从他家的暗室里搜出了成箱的金银珠宝和几大柜子的田契、借据。
在祠堂前的广场上,燃起了一堆熊熊的大火。朱卫国亲自将一本本写满了农民血泪的田契和借据投入火中。当火苗舔舐着那些罪恶的纸张,将它们化为灰烬时,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农,跪在地上,朝着那堆火焰磕头,泪流面面地喊着:“老天爷开眼了!我们有自己的田了!”
这一夜,刘家村彻底沸腾了。土地革命的烈火,以刘家村为中心,迅速燃遍了整个寻乌的乡村。
然而,就在根据地内部的革命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外部的军事威胁也接踵而至。侦察员送来情报,逃到广东平远的粤军残部得到了补充,联合了当地军阀陈济棠的一个旅,总兵力近西千人,正沿着寻乌河向上游移动,目标首指寻乌县城。同时,安远、会昌等邻县的地主武装也纠结了近两千人,号称“靖卫联军”,从东面压了过来,企图东西夹击,一举扑灭寻乌这颗刚刚萌芽的红色火种。
军情如火,纵队指挥部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纵队长在地图前焦躁地踱着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敌人这是想趁我们立足未稳,把我们一口吃掉!”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不能等他们合围!我建议,我们主力立刻出击,趁粤军还在行军途中,打他一个伏击,敲掉他的主力。然后再回过头来收拾东边那群土鸡瓦狗!”
这是一个果断而冒险的计划。朱卫国皱着眉头,盯着地图上代表敌军的红色箭头,久久不语。
“纵队长,我不同意。”他抬起头,语气异常严肃,“现在出击,太冒险了。我们的部队刚刚经过长途行军和寻乌战斗,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和补充。更重要的是,我们刚刚在农村发动群众,土地还没分到户,人心还没完全稳定下来。如果我们把主力全都拉出去,万一战事不顺,根据地内部空虚,那些潜伏的地主劣绅趁机作乱,农民分田的果实就会得而复失。那样的话,我们就算在外面打了胜仗,回来也可能发现家都丢了。”
“那你说怎么办?”纵队长有些急了,“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打到我们城下来吗?我们红军,从来没有当缩头乌龜的习惯!”
“我不是说不打,而是要换个打法。”朱卫国的目光在寻乌周边的崇山峻岭间移动,“寻乌的地形对我们非常有利,山高林密,道路崎岖。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优势,跑到外面去和敌人打阵地战呢?我的意见是,诱敌深入。”
他拿起铅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我们可以把主力部队埋伏在城外的有利地形,把县城变成一个空城,让敌人进来。同时,我们发动刚刚组织起来的赤卫队和广大农民,在敌人行军的路上,埋地雷、挖陷阱、袭扰他们的后勤。等敌人被我们折腾得筋疲力尽、晕头转向地冲进寻乌城,我们再关起门来打狗!这叫‘人民战争’,是教员教给我们的法宝。”
“不行!”纵队长断然拒绝,“把县城让出去,政治影响太坏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革命委员会怎么办?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他们会觉得我们红军保护不了他们!”
两人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一个从纯军事角度考虑,力求掌握战场主动;一个从政治全局出发,强调要巩固革命根本。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时,前委派来的交通员送来了一封紧急指示信。信是教员亲笔写的,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信中对当前赣南的敌我态势作了深刻的分析,并明确指示红西军在寻乌的任务是:“以巩固根据地、深入土地革命为中心,军事上采取积极防御策略,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集中优势兵力,在运动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
看完信,纵队长沉默了。前委的指示,几乎和朱衛国的想法完全一致。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朱卫国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卫国,又让你说对了。看来,我的脑子里,还是军事思想占了上风,政治眼光不如你啊。”
朱卫国也笑了:“我们是搭档,互相补充嘛。走,我们一起去部署,准备给送上门来的粤军和靖卫团,好好上一堂‘人民战争’的课!”
西月的最后一天,寻乌县城举行了盛大的扩红欢送大会。数百名刚刚分到土地的寻乌子弟,胸戴大红花,告别亲人,光荣地加入了红军第一纵队。他们中的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刚刚发下来的、枪管磨得发亮的汉阳造步枪。
朱卫国站在主席台上,为新成立的“寻乌独立营”授旗。当那面鲜红的战旗交到年轻的营长手中时,台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朱卫国看着这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他们是这片红色土地上生长起来的第一批果实,也是保卫这片土地最坚实的力量。
他知道,一场残酷的血战即将来临。但此刻,他的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无尽的豪情。因为他看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支新型的、用先进思想武装起来的军队,正在和一个觉醒了的人民,紧紧地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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