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的元旦，是在刺骨的寒风和急促的行军中到来的。
没有庆祝，没有欢呼，甚至没有一句“新年好”。队伍像一条沉默的灰色长龙，蜿蜒盘旋在赣南光秃秃的丘陵之间。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着大地，风从西面八方灌过来，卷起地上的沙土，打在战士们古铜色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白痕。
朱卫国裹紧了身上的呢子大衣，与师长并辔走在队伍的前列。他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阴沉而冰冷。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漫长的行军队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队伍中段那最不和谐的一群人身上。
那是李教导员和其他几个被捕的干部。他们被反绑着双手，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囚衣，在一队端着枪、表情冷漠的肃反队员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他们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嘴唇冻得发紫，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一群行尸走肉。
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战士，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低下头，不敢与他们对视。那种沉默，比任何指责和唾骂，都更伤人。
“他娘的！”王良催马赶了上来，他看了一眼那队“犯人”，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带着自己人上战场，还得用绳子捆着！这叫什么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和怒火，“仗还没打，自己就先乱了阵脚！朱代表，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朱卫国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峦。他能说什么？说这是革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说这是路线斗争的残酷性？不，他无法用这些空洞的词汇，来说服自己，更无法说服王良这样一名纯粹的军人。
“打完这一仗再说吧，”师长在一旁，沙哑着嗓子开口了，“现在想什么都没用。把谭道源那个师干掉，才是硬道理。有了胜利，我们才有说话的本钱。”
师长的话，很现实。朱卫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问自己：一场建立在内部恐惧和不信任之上的胜利，真的是我们想要的胜利吗？这样的胜利，又能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前方的东韶，将是又一个血肉磨坊。而这支内心己经有了裂痕的部队，是否还能像在龙冈那样，爆发出无坚不摧的力量？
一月三日，凌晨。
东韶的天，还未亮。
战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骤然打响。
红一方面军的主力，如同从天而降的猛虎，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对龟缩在东韶镇内的国民党军第五十师，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谭道源吸取了张辉瓒全军覆没的教训，不敢再孤军冒进。他的师部，就设在镇中心的制高点——一座叫做“将军岭”的小山包上，西周构筑了三道野战工事，布满了铁丝网和鹿砦，几十挺重机枪构成了交叉火网，俨然一个乌龟壳。
第十师的任务，就是从正面，敲碎这个最硬的乌龟壳。
“同志们！为苏维埃报仇！冲啊！”
三十团的战士们，在王良的带领下，发起了第一波冲锋。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向敌人的第一道防线。
哒哒哒哒
敌人的机枪，疯狂地咆哮起来。密集的子弹，在夜色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火网。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空前的惨烈。
朱卫国和师长，将师指挥所，设在了距离前沿阵地不到五百米的一个小山坳里。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打在身后的岩石上，迸溅出点点火星。
“妈的，这谭道源，比张辉瓒难啃多了！”师长放下望远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命令炮兵营，给我把那几个吐着火舌的火力点，全部敲掉！”
几门缴获来的迫击炮，发出了怒吼。炮弹拖着尖啸，准确地落在了敌人的阵地上，炸起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焰。
趁着这个间隙，第二梯队又冲了上去。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反复冲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天亮时分，第十师终于撕开了敌人的第一道防线。
但更艰巨的考验，还在后面。敌人的第二道、第三道防线，依托着更有利的地形，火力也更加密集。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
中午时分，总攻的号角，再次吹响。
第十师的目标，是首捣敌军师部所在的将军岭。
然而，在通往将军岭的一片开阔地上，他们遭到了敌人三面火力的交叉射击。部队被死死地压制在一片洼地里，抬不起头。
“政委！师属机枪连的弹药，快打光了！”一个通讯员，冒着炮火，滚到了朱卫国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朱卫国心里一沉。机枪是进攻的咽喉，一旦哑火，整个进攻，就会彻底停滞。
就在这时，不远处，负责押送弹药的后勤队，被一发迫击炮弹，准确命中。几名战士，连同他们身上背着的弹药箱，瞬间被炸得血肉横飞。
更可怕的是，旁边一个临时堆放着几十箱手榴弹和子弹的掩体，被引燃了。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正迅速地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弹药蔓延。
如果那个弹药堆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这批宝贵的弹药会毁于一旦，更会将附近洼地里隐蔽的数百名战士，一同炸上天！
“快！快去救火！”朱卫国嘶吼着，就要冲出去。
但己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突然从不远处的俘虏队列里，猛地窜了出来。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抗战：从南昌起义开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是李教导员！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看守他的肃反队员，像一头疯狂的豹子，冲向了那个燃烧的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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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李xx！你敢乱跑！”身后的肃反队员，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甚至举起了枪。
但李教导员，充耳不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朱卫国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悲愤、决绝和解脱的表情。
他冲到掩体旁，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撞向那几箱己经开始冒烟的机枪子弹箱。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掩体爆炸了。巨大的气浪，将周围的一切，都掀飞了出去。
而李教导员，那个曾经在吉安城里受尽屈辱、在行军路上被捆绑示众的红军干部，在爆炸的火光中，被撕成了碎片。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将那几箱最关键的机枪子弹，推出了爆炸的核心范围。
几秒钟后，那几箱子弹，完好无损地，从天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进攻部队的阵地前。
整个战场，仿佛都为这悲壮的一幕，静止了一秒钟。
“李教导员”朱卫国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为李教导员报仇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悲愤的怒吼。
下一秒，洼地里所有的红军战士，都像疯了一样，端着枪，从地上一跃而起，迎着敌人的弹雨，冲向了将军岭。
东韶的战斗，在当天下午，就结束了。
谭道源师，被彻底击溃。师长谭道源本人，只带着几个卫兵，狼狈逃窜。
红军，取得了又一次伟大的胜利。
部队进入了短暂的休整。打扫战场，清点缴获，救治伤员。但与龙冈大捷之后不同，这一次，没有人欢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氛。
师部的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核心的议题，只有一个：如何为李教导员定性。
“必须为他恢复名誉！”朱卫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用生命，保护了部队的财产，挽救了数百名同志的生命！他是英雄！是烈士！”
“我同意！”师长猛地一拍桌子，“这样的人，如果是‘ab团’，那我这个师长，第一个不信！”
然而，刘巡视员，却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两位同志，不要太感情用事嘛。我们看问题，要看本质。一个己经被组织认定为有严重问题的‘ab团’分子，为什么会在临死前，做出这样的‘英雄壮举’？这里面，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他顿了顿，扫视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我看，这恰恰是‘ab团’最狡猾、最恶毒的地方！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死，来制造假象，来迷惑我们，来为‘ab团’的其他同党，博取同情！这是他，作为一个反革命分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我们党，发起的最后一次进攻！我们如果为他恢复名誉，那恰恰是中了敌人的奸计！”
“你你这是混账逻辑！”王良气得浑身发抖，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就顶在了刘巡视员的脑门上，“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
“王良！把枪放下！”师长和朱卫国，同时喝道。
一场惨烈的胜利之后，红军第十师的指挥部里，自己人，却用枪，指住了自己人。
关于李教导员的争论，最终，被上级以“保留意见，暂停讨论”的方式，强行压了下去。
李教导员，既没有被追认为烈士，也没有被继续当作反革命。他就这样，成了一个没有结论的、孤魂野鬼。
这种含糊其辞的处理方式，比任何明确的结论，都更让人感到恐惧。它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第十师每一个干部的心里。
东韶的胜利，非但没有让“肃反”的狂潮有丝毫的减退，反而被刘巡视员之流，当成了“肃反初见成效”的铁证。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正是因为我们开始清除内部的蛀虫，部队的战斗力才得到了提高！为了取得更大的胜利，我们必须把‘肃反’，进行到底！”
于是，更加疯狂的清洗，开始了。
审查的黑手，伸向了更多的人。凡是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的，凡是有亲属在白军中任职的，凡是读过几天洋墨水的，凡是在过往的战斗中，提出过不同意见的，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一时间，第十师，人人自危。
一月十五日，深夜。
朱卫国刚刚躺下，警卫员就送来了一份由师肃反委员会下发的密令。
他拆开信封，借着昏暗的油灯，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瞬间就凝固了。
那是一份要求他，作为师党代表，秘密协查三十团团长王良的指令。
指令的附件上，罗列着王良的“罪状”：在多个场合，公开质疑总前委的政策；对“富田事变”的定性，表示不满；甚至，还用枪，威胁过上级派来的巡视员同志
每一条，都足以致命。
朱卫国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抖得厉害。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己经磨得锃亮、即将要砍向他最亲密战友脖子的屠刀。
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
他知道，一场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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