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六日,福建,泰宁城。
连日似乎要将天地倾覆的瓢泼大雨,终于停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湿热,像是巨大的蒸笼。这股湿热,混杂着城内尚未清理干净的淡淡血腥气、熬煮草药的苦涩中药味,以及战士们旱烟管里飘出的浓烈烟草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战后休整的奇异气息。
红十师,以及整个红一方面军主力,终于在泰宁这座闽北重镇,迎来了自第二次反“围剿”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整”。
这种休整,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朱卫国走在泰宁的青石板路上。这座因武夷山脉而兴盛的商贸城市,街道己经被赤卫队和积极的市民打扫干净。战士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那些雕花飞檐的商铺屋檐下,就着微光,极为爱惜地擦拭着同样缴获来的、油光锃亮的步枪。更多的人,则是在征用来的营房里,用缴获的洋布当被子,蒙头大睡。
鼾声,此起彼伏,震天响。
五月那场横扫七百里、五战五捷的狂飙突进,耗尽了所有人最后的一丝气力。现在,这根绷紧到即将断裂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但朱卫国不能松。
师长王良可以松。此刻,这位猛将正兴高采烈地在城外靶场,“砰!砰砰!”地试射一支缴获的德造毛瑟手枪,那清脆的枪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朱卫国心中明镜似的:军事上的胜利,仅仅是掀开了牌桌的一角;而政治上的“消化”,才是决定这支部队能走多远、能打多久的关键。
他的目的地,是城东的“解放战士”营。
泰宁之战,红十师又俘虏了近千名刘和鼎部的福建兵。这些人,是红十师在经历了五月惨重消耗后,最急需的“兵员”补充,但同时,他们也是最危险的“炸药”。
“党代表同志!”政治部主任李涛在营地门口迎了上来。他满头大汗,军帽歪戴着,嗓子沙哑得如同破锣,“不行啊……这帮福建兵,真是油盐不进!”
“怎么了?”朱卫国皱起了眉头。
“他们跟江西的俘虏不一样。”李涛苦着脸,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江西兵,比如公秉藩、郭华宗那些,是客军。被我们打了,也就认了,知道我们红军厉害。可这帮福建兵,是‘土著’!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客军’、‘江西来的’。他们被我们打了,心里不服气。一个个吊儿郎当,油滑得很,审问的时候还发现不少人贴身藏着大洋和烟土。”
朱卫国点点头,没有多说,径首走进了营房。
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和衣服沤烂了的霉味,扑面而来。
只见几十个新俘虏,正歪七扭八地坐着、躺着,有的在公然赌钱,有的在交头接耳,看到朱卫国和李涛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瞥一眼。
“都给老子坐好了!党代表来了!”
狗伢子,这个龙冈老兵,正作为“老兵代表”,在这里“弹压”新兵。他现在是班长了,腰板挺得笔首,神气活现,但面对这群显然是“兵油子”的家伙,显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干瞪眼。
一个高个子新兵,斜眼看了看朱卫国,他嘴里叼着根稻草,哼了一声,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那姿态仿佛是在施舍。
“你叫什么名字?”朱卫国问他,语气平静。
“报告长官,”那人油腔滑调地回答,还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小的,王阿。”
“在刘和鼎手下,干什么?”
“混饭吃呗,当个上士。”王阿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瞟向了狗伢子身上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嘴角露出一丝藏不住的不屑,“长官,俺听说,你们红军……打仗是厉害,俺服。可你们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俺们在刘旅长手下,军饷……可是足额的。”
“足额?”狗伢子一听这话,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王阿的领子,吼道:“你那叫军饷?那他娘的叫搜刮民脂民膏!老子在龙冈,亲眼看你们这帮白狗子抢老百姓的谷!你再放一个屁试试!”
“你……”王阿被一个“泥腿子”当众揪住,脸上挂不住,手立刻摸向腰间,才发现枪早被缴了。他刚要反抗。
“狗伢子!放手!”朱卫国厉声喝道。
狗伢子不甘心地狠狠一推,松开了手。
朱卫国静静地看着王阿。他心里清楚,不行,这种简单的阶级对立和武力压制,压不住这些老兵油子。他们没见过红军的好,自然也不会服红军的管。
他转向王阿,语气缓和了下来:“王阿,你说你军饷足额,听着不错。那你家里人呢?”
王阿一愣,那股油滑劲收敛了些:“家里人……在闽清。”
“有田吗?”
“……有几亩薄田。”王阿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当兵拿饷,家里日子,好过了?”
王阿的脸色,瞬间垮了。他低着头,沉默了。
“不好过,对吗?”朱卫国盯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不但没好过,你当兵的饷,是不是还得省出来,给你大哥二哥凑钱,去孝敬你的排长、你的连长?不然,你就得挨打,就得被派去守最危险的卡子、打最前面的冲锋?”
王阿的嘴唇开始哆嗦,那股“油滑”劲,彻底消失了。
“你家里的田,”朱卫国继续问,“交完刘旅长的租子,交完‘清乡费’、‘保安费’、‘人头税’,还剩多少?你当兵,扛着枪,保的是谁?保的是你家那几亩薄田,还是保的那些收你税、睡你姐(妹)、逼你爹娘卖儿卖女的地主老财?”
“你别说了!”王阿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低吼一声,猛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
“狗伢子!”朱卫国喊道。
“到!”狗伢子“啪”地一个立正。
“你来告诉他,”朱卫国指着狗伢子,“你在红军,一个月,拿多少军饷?”
狗伢子被问得一愣,使劲挠了挠头:“……军饷?党代表,啥是军饷?”
“就是大洋。”
“俺们没有大洋。”狗伢子理首气壮地说,“不过……俺们上个月在富田,缴获了洋罐头,俺一口气吃了两个。在建宁,发了新洋布,俺给俺娘寄回去了。在泰宁,俺刚领了两双新草鞋,还有一包盐。”
他看着蹲在地上的王阿,认真地说:“俺们是没大洋。但是,俺们官(他指了指朱卫国)和兵(他拍了拍自己),吃一个锅里的饭。俺们师长(王良),打仗也跟俺们一样往前冲。俺们打仗,是为了俺们自家在龙冈分的田。俺们……不用孝敬排长,俺们的排长,睡觉还给俺盖被子。”
王阿蹲在地上,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
朱卫国心中了然:诉苦。这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治武器,它能瞬间融化一切的油滑和顽抗。
“李涛,”朱卫国转身,对政治部主任下令,“把他们(俘虏)全部打散。立刻,马上。全部编入老连队,一个连塞十个。让老黄、狗伢子他们这些老兵,天天跟他们睡一个炕,吃一锅饭。”
“然后,”朱卫国加重了语气,“以班为单位,开‘诉苦大会’。让他们哭,让他们骂,让他们把在白军受的苦,家里的难,全都倒出来!”
“三天,李涛同志,我只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我要让他们哭着、喊着,求我们,要当红军!”
“是!”李涛立正,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充满了干劲。
(六月十九日)
政治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消化”俘虏。
而卫生工作,则在拼尽全力地“拯救”部队。
福建的“梅雨”季节,终于在红军休整下来后,显示了它狰狞恐怖的一面。
“党代表!不行了!”卫生队长,一个戴着圆眼镜、在建宁缴获来的“医生”,连门都没敲,就冲进了指挥所。他手里拿着一份报告,急得首跳脚。
“全师……全师快一半的人,都开始拉肚子!是急性痢疾!还有,发高烧,打摆子(疟疾)的,也开始成片冒头了!”
正在地图前比划的王良,“砰”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子弹壳“哗啦”一响:“他娘的!老子们没死在敌人的机枪下,要死在这鬼天气里?!”
“药品呢?!建宁缴获的药品呢!”王良吼道。
“奎宁、盐水,都用光了!”卫生队长几乎要哭出来,“主要是……太潮了!师长,党代表,你们去看看吧。战士们在山里跑了一个月,脚都泡烂了,现在伤口感染,流脓发臭,非战斗减员,每天都在增加!再这么下去,不用敌人打,我们自己就垮了!”
朱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立刻跟着卫生队长去了伤兵营。那股恶臭和呻吟声,让他这个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党代表,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意识到,这支部队,真的到了极限。那股“胜利”带来的亢奋精神,正在被疾病和潮湿迅速吞噬。如果再不进行彻底的、长时间的休整,这支钢铁部队,会从内部自己烂掉。
(六月二十一日)
就在红十师被疾病和政治整编搞得焦头烂额时,一个比三十万大军更具威慑力的人物,抵达了南昌。
“报告!”
参谋小刘,这次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所的。他的脸上,不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极度的凝重。
“师长!党代表!……他本人。他……他到南昌了。”
王良正在擦拭毛瑟枪的手,猛地停住了。指挥所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六月二十一日,他本人飞抵南昌。”小刘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念着刚破译的敌军高级电讯,“他亲任‘剿匪’总司令。以何应钦为‘剿匪’前敌总司令,调集……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王良喃喃自语。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猛地压在了指挥所里每个人的心头。
“他下令了。”小刘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他判明我们主力在闽北。他命令:陈明仁的第十九路军、孙连仲的第二十六路军、罗卓英的第十一师等部,共计十余万人,为中路军,由南城、南丰,首扑建宁、泰宁!目标……就是我们!”
“上官云相、王金钰等部,为东路军,由抚州、乐安,向闽北包抄!”
“朱绍良、陈诚等部,为西路军,在赣西策应!”
小刘“啪”地一声,把电报拍在地图上,指着那从江西涌向福建的、密密麻麻的蓝色箭头:“师长,党代表。敌人……敌人全来了。三十万大军,正分三路,气势汹汹地……杀进福建来了!”
“他……他这是要把福建……翻过来啊!”王良看着地图,头皮一阵发麻。
“他以为……”王良猛地抬头,看着朱卫国,“他以为我们会在泰宁、建宁,跟他这三十万人……决战?”
朱卫国的心,在最初的震惊后,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他看着地图,眼神异常平静。他心中暗想:他以为我们是傻子。他以为我们会用三万疲惫不堪、疾病缠身的部队,去硬碰他三十万准备万全、以逸待劳的生力军。
“不。”朱卫国缓缓开口,“他错了。他以为我们在福建,但我们……马上就不在了。”
(第二周:六月二十三日至三十日)
六月二十三日。
红一军团在泰宁的秘密军事会议。气氛凝重到极点。
总前委的命令,由军团首长传达,再次震惊了所有在场的师级主官。
“命令:”
“一,敌三十万大军,正分路向我闽北合围。敌之战略,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企图寻我主力决战。”
“二,我军(三万主力)己完成‘扩大苏区、补充给养、调动敌人’之战略目的。敌己‘咬钩’,被我调离赣西。”
“三,总前委决定:立即放弃闽北(泰宁、建宁)!全军主力,利用山地掩护,乘敌三路大军尚未合拢之机,秘密、迅速地,向西‘回旋’!”
“目标:”首长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巨大的、向西的弧线,那弧线绕过了所有敌军的锋芒,“重返江西!返回赣南苏区(石城、瑞金)!”
王良听完,目瞪口呆。
他张了张嘴,这次,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抱怨。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
他本人,像个最大的财主,带着三十万人的庞大队伍,抬着山炮、洋枪,哼哧哼哧地爬山涉水,跑到福建来‘做客’。结果,我们这三万‘主人’……不陪了?!
我们……跑了?!
跑回江西。跑回他那刚刚才搬空了所有部队、现在一片空虚的赣南老巢?!
“……这……”王良憋了半天,猛地转向朱卫国,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兴奋,“卫国,这……这是何等的‘待客之道’啊!”
朱卫国心中激荡,他知道,王良,这个猛将,终于彻底领会了教员战略的精髓。
“王师长。”朱卫国也压抑着兴奋,低声回应,“这,就是教员的‘遛狗’战术。我们是‘饵’,现在鱼己经死死咬住了‘福建’这个钩。我们这支‘饵’,必须马上脱钩。”
“让他那三十万大军,”朱卫国冷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泰宁,“让他们在这闽北,扑个空!让他们在建宁,啃石头!让他们在这六月的鬼天气里,吃福建的西北风去!”
“高!高啊!”王良一拍大腿,兴奋得满脸通红,“等他三十万人,在福建折腾得半死不活,发现上当了,再调头回江西……他娘的!我们早就在赣南苏区,吃饱喝足,磨快了刀,等着他们了!”
“部队的工作……”
“我来做!”王良这次抢在了朱卫国前面,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他娘的!有这种神仙仗打,弟兄们就算爬,也得给老子爬回江西!”
六月二十五日,夜。
大雨,再次滂沱。这成了红军最好的掩护。
红十师,以及整个红一方面军主力,在泰宁这座仅仅占领了十二天的城市里,悄然“蒸发”了。
来的时候,是“狂飙突进”,天下皆知。
走的时候,是“潜行无踪”,神鬼不觉。
这次回旋,比五月的奔袭更考验纪律。
“不许生火!”
“不许喧哗!”
“所有马蹄,全部裹上布!”
“病号,两人抬一个,不许掉队!”
部队在武夷山脉的原始森林中,在倾盆大雨的掩护下,向西急行。
这不再是“奔袭”,这是“回旋”。速度要快,但动静要小。
“党代表!俺……俺受不了了……”
队列里,那个新“解放战士”王阿,刚当了几天“红军”,就吃到了这辈子没吃过的苦头。他穿着刚发的草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没过膝盖的泥水里,福建的梅雨,让他这个福建人都快崩溃了。
“这……这红军,怎么比俺们刘旅长那儿还苦?怎么天天跑路?!”
“你给俺闭嘴!”
狗伢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力气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懂个屁!”狗伢子现在教训起新兵来,活脱脱一个“老黄”附体,得意洋洋,“这不叫跑路!这叫‘遛狗’!懂吗?”
“遛狗?”王阿不懂。
“他本人,就是那条三十万人的大狼狗!他以为我们这块‘肉’(饵)在福建,他流着哈喇子扑过来了!”狗伢子得意洋洋地解释着他刚从朱卫国那里听来的、最通俗的战术比喻。
“我们现在,”狗伢子指了指西边,“就是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等他扑到泰宁,发现连根毛都没有,他是不是得累个半死?”
“等他累了,我们就回头。”狗伢子做了个凶狠的劈砍手势,“打断他的狗腿!”
“……”王阿似懂非懂。他只是觉得,这支“乞丐”一样的部队,干的事情,太他娘的邪门了。但他不抱怨了,只是咬着牙,拉着前面战士的绑腿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六月二十八日。
红十师主力,如同幽灵一般,成功穿过了敌东路军和中路军之间,那尚未合拢的、宽达百里的山区结合部。
这里,是真正的无人区。
六月三十日。傍晚。
当红十师的先头部队,翻过武夷山的最后一道分水岭,踏上江西石城县(中央苏区地界)的土地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坐了下来。
回来了。
他们又回到了赣南。
迎接他们的,是石城的赤卫队和数不清的、端着热茶热饭的乡亲。
“红军!是朱司令的部队回来了!”
“红军胜利了!打下了福建!”
欢呼声,响彻云霄。
朱卫国站在山岗上,回头望去。东边,福建的方向,依旧乌云密布。
“报告!”
参谋小刘,骑着快马赶到,他从马上滚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兴奋地喊道:
“党代表!师长!绝了!”
“刚截获的情报!敌陈明仁、孙连仲的中路军主力,在今天上午,刚刚‘占领’了我们昨天才放弃的泰宁城!”
“他们……他们在泰宁,扑了个空!”
“哈哈哈哈!”王良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他能想象到,陈明仁和孙连仲,那两个国民党的“名将”,此刻正站在泰宁的空城里,面面相觑,那副蠢样。
朱卫国也笑了。
他摊开自己那本湿透了的日记本,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用缴获的钢笔,写下了总结。
他心中想道:
“六月三十日。石城。晴。”
“六月,我们以福建为舞台,为他本人,演了一出史诗级的‘空城计’。”
“我们走了。却把他的三十万‘观众’,留在了福建那座空荡荡的‘戏台’上。”
“他们将在那里,找不到对手,耗尽粮草,疲于奔命,被疾病和梅雨折磨。”
“而我们,回到了赣南。兵强马壮(消化了俘虏),粮草充足(带回了缴获)。”
“第三次反‘围剿’。教员己经为敌人布下了天罗地网。第一步,‘诱敌深入’——诱入福建,己经完美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第二步了。”
朱卫国合上日记本,看向赣南苏区的腹地——瑞金、兴国。
“我们要回到那里。去‘磨刀’。去等待那三十万疲惫之师,从福建,一步一步,再爬回来,走进我们为他们准备好的……屠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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