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那层虚伪而紧绷的薄膜。
空气，在瞬间，陷入了一种更为凝滞的死寂。
“腌臢心思？”
二皇子妃王氏脸上的讥诮笑容，猛地僵住了。
她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苏云知，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什么意思？”
“大胆苏氏！竟敢在皇子妃面前胡言乱语！”
王氏身边的那名掌事宫女立刻跳了出来，指着苏云知的鼻子厉声呵斥。
“我看你不是傻了，是疯了！”
“什么叫腌臢心思？我看最腌臢的，就是你这颗不知尊卑、以下犯上的心！”
苏云知没有理会那个叫嚣的宫女。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平静地，落在王氏的脸上。
“皇子妃息怒。”
她微微垂下眼帘，语气依旧是那般恭敬，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带钩。
“臣女不敢胡言。”
“臣女只是觉得，皇后娘娘乃是六宫典范，母仪天下，最是讲究公允二字。”
“臣女今日落水，仪容有亏是真。”
“但若说‘不洁’，臣女却是不敢苟同。”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理性的光芒。
“臣女之身，发肤受之父母，乃相府嫡脉，清清白白。”
“臣女之心，感念皇恩浩荡，敬畏后宫威仪，坦坦荡荡。”
“臣女身上这件衣服，虽然湿了，却也只是沾了御花园的湖水，并非什么污秽之物。”
“敢问皇子妃，臣女之身、之心、之衣，究竟是哪一处，当得起您口中那一个‘不洁’的罪名？”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颗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是啊。
落水而己，何至于就成了“不洁”？
二皇子妃这顶帽子，扣得未免也太大了些。
王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苏云知这番话堵得心口发闷。
她没想到，一个传闻中的傻子，竟有如此犀利的口舌。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难道要她当众承认，她就是故意刁难，就是看苏云知不顺眼吗？
那岂不是坐实了她善妒狭隘、以势压人的名声？
“你……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憋了半天，王氏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本宫说你不洁，你便是不洁！”
“在这宫里，本宫的话，就是规矩！”
她这是要将蛮横，进行到底了。
苏云知像是完全没听懂她话中的威胁，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委屈和无奈。
“原来如此。”
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原来，在皇子妃眼中，臣女，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
“也罢……”
她缓缓地，转过身，竟真的朝着那片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就要屈膝跪下。
“既然皇子妃金口玉言，定了臣女的罪。”
“那臣女，跪便是了。”
“只是……”
就在她双膝即将触地的那一瞬，她又猛地停住了动作。
她抬起头，看向一旁脸色铁青的林姑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欲落不落。
“只是，云知有一事相求。”
“还请林姑姑，能代为转达。”
林姑姑看着她，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苏云知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云知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皇后娘娘开恩。”
“只是，云知与绝王的婚事，乃是皇上亲赐。”
“如今，臣女尚未过门，便要因‘不洁’之罪，受罚于凤仪宫前。”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丢的，不仅仅是臣女和相府的脸面。”
“只怕……只怕还会折损了绝王府的颜面，让绝王殿下，也跟着蒙羞。”
“云知身份卑微，死不足惜。”
“可绝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是为我大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战神。”
“他……他不该因臣女，而受此羞辱。”
“所以，臣女恳请林姑-姑，能派人去绝王府知会一声。”
“就说，苏云知不配为绝王妃，请殿下……另择良配吧。”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那副模样，哀婉决绝，我见犹怜。
仿佛一朵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脆弱的小白花。
然而，她这番看似柔弱无助的话，听在王氏和林姑姑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绝王！
她竟然，搬出了绝王萧绝！
那个性情暴戾、喜怒无常，连皇帝都敢当面顶撞的活阎王！
王氏的脸，在一瞬间，“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她……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拿那个疯子来压自己？！
是，绝王如今是废了。
他双腿残疾，性情乖张，早己不复当年之勇。
可他毕竟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
是那个曾经手握重兵，杀得北蛮人头滚滚的战神！
即便他如今虎落平阳，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皇子妃，敢随意招惹的！
今日，她若真的逼着苏云知在这里跪下，再让苏云知把这番“退婚”的话传到绝王耳朵里。
以那个疯子睚眦必报的性子，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到时候，别说是她，就连她身后的二皇子和淑妃，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王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浸透了。
她看着苏云知那张挂着泪痕的、楚楚可怜的脸，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个女人……
她不是傻子！
她是个魔鬼！
她分明是算准了，自己绝不敢去触碰绝王那块硬骨头！
她这是在借刀杀人！
不，比借刀杀人更可怕！
她这是在用绝王这把最锋利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着自己，把方才说出去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再吞回去！
而另一边，林姑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死死地盯着苏云知，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她本以为，自己己经足够高看这个丫头了。
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太聪明了。
实在是……太聪明了。
她不仅算准了王氏的软肋，更算准了自己，乃至皇后，都绝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去得罪绝王。
她这一手“以退为进”，看似是在自请退婚，实则是为自己，找到了一座最坚不可摧的靠山！
有了“未来绝王妃”这重身份做护身符，今天，谁还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你……”
王氏指着苏云知，嘴唇哆嗦着，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脸上的表情，青红皂白，来回变换，精彩得如同开了染坊。
她想发作，却不敢。
她想服软，又不甘心。
整个人，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凤仪宫内，传了出来。
“好了。”
那声音，属于一个中年女子，雍容华贵，不怒自威。
“都堵在宫门口，成何体统？”
“让苏大小姐进来吧。”
是皇后的声音。
这道声音，如同一道天谕，瞬间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也给了王氏一个台阶下。
王氏如蒙大赦，连忙收回手指，狠狠地瞪了苏云知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但她终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能冷哼一声，带着自己的人，灰溜溜地，向一旁让开了一条道。
林姑姑深深地，看了苏云知一眼。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宫门的方向，恭敬地，屈膝一福。
“是，娘娘。”
她首起身，走到苏云知的身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大小-姐，请吧。”
“皇后娘娘，在里面等您。”
苏云知用袖子，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她再次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方才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对着林姑-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有劳姑姑了。”
然后，在众人复杂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她挺首了脊背，带着芷兰，一步一步，沉稳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门槛。
她知道，真正的战场，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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