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凤仪宫的汉白玉石阶，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而清冷的光。
苏云知跟在林姑姑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安静。
芷兰紧紧地跟在她身侧，手中抱着一件半干的披风，那是方才宫人临时找来为苏云知御寒的。
尽管换了披风，但苏云知身上那件湿透的月白色襦裙依旧紧紧贴着肌肤，寒意顺着经脉，丝丝缕缕地，侵入西肢百骸。
她的脸色，比身上的衣裙还要苍白几分，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这副病弱的模样，让她看上去更加无害，也更加……楚楚可怜。
林姑姑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目不斜视。
她没有再与苏云知交谈，但苏云知能感觉到，那道来自背后的、审视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
今日之事，远未结束。
湖畔的交锋，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主菜，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凤仪宫里。
就在一行人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到达凤仪宫殿前广场之时，一道娇俏而尖锐的声音，斜刺里传了过来。
“哟，我当是谁呢？”
“这不是林姑姑么？”
“您老人家行色匆匆的，这是打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啊？”
那声音里，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傲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华贵宫装的年轻女子，正在几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那女子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张略显刻薄的瓜子脸上，描着精致的妆容。
她眉梢高挑，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意，正用一种挑剔的、仿佛在打量什么货物般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苏云知。
“二皇子妃。”
林姑姑停下脚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礼。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对方那不甚客气的语气，根本不值得她动容。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相府大小姐前来回话。”
“哦？相府大小姐？”
二皇子妃柳眉一挑，故作惊讶地掩了掩唇。
“就是那个……传说中痴傻了十几年的苏云知？”
她的目光，在苏云知那身狼狈的湿衣和苍白的脸上，毫不客气地，来回逡巡。
那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鄙夷和嫌恶。
“啧啧啧。”
她摇了摇头，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
“瞧瞧这副模样，浑身湿得跟只落汤鸡似的，成何体统？”
“林姑-姑，您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这凤仪宫是什么地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居住之所，何等庄严肃穆。”
“你就这么领着一个疯疯癫癲、衣衫不整的野丫头过来，是存心要冲撞母后，还是根本就没把母后放在眼里？”
她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一顶“冲撞皇后”的大帽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扣了下来。
芷兰听得是又气又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就想上前理论。
苏云知却暗中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二皇子妃。
根据原主的记忆，这位二皇子妃姓王，是吏部尚书王启年的嫡女，平日里在宫中便是以嚣张跋扈著称。
而二皇子，正是当今圣上除了先太子之外，最为年长的皇子，也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他的生母，则是宠冠后宫的淑妃。
淑妃与皇后，向来是面和心不和。
这位王氏，此刻出现在这里，恐怕……并非偶然。
林姑姑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缓缓抬起头，首视着二皇子妃，声音冷了几分。
“二皇子妃言重了。”
“苏大小姐乃是相府嫡女，更是皇上亲口御赐给绝王的未来王妃，并非什么野丫头。”
“她今日之所以衣衫湿透，事出有因，老奴正要带她去向皇后娘娘禀明原委。”
“至于冲撞与否，自有皇后娘娘圣断，恐怕……还轮不到二皇子妃您来置喙。”
林姑姑这番话，说得是绵里藏针，寸步不让。
既点明了苏云知的双重身份，又搬出了皇后，将王氏的指责，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在皇后面前温顺得像只猫一样的老奴，竟敢当众顶撞自己。
“你！”
她气得杏眼圆睁，手中的团扇也握紧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老奴才！”
“本宫不过是看在母后的颜面上，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告诉你，别以为有皇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宫里横着走！”
“这宫里，还轮不到你们凤仪宫一家独大！”
她的话，己经说得相当露骨了。
这己经不仅仅是她与林姑-姑之间的口舌之争，更是她背后的淑妃一派，对皇后权威的一次公然挑衅。
气氛，在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周围的宫人们，全都吓得垂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不语的苏云知，突然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她这一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她对着二皇子妃，盈盈地，屈膝一福。
她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一般，带着一种世家贵女特有的优雅与从容。
即便她此刻衣衫狼狈，脸色苍白，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度，却丝毫未减。
“臣女苏云知，参见二皇子妃。”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像是一汪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方才，是臣女失礼了。”
“臣女因不慎落水，仪容不整，惊扰了皇子妃的凤驾，还请皇子妃恕罪。”
她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王氏看着她，微微一愣。
她本以为，这个傻子会像传闻中那样，要么呆呆傻傻，要么哭哭啼啼。
却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番条理清晰、进退有度的话来。
不过，那又如何？
一个傻子，就算偶尔清醒，也改变不了她是傻子的事实。
“恕罪？”
王氏冷笑一声，手中的团扇，轻轻点了点苏云知的肩膀。
“说得倒是轻巧。”
“你可知，冲撞皇亲，是何等大罪？”
“本宫今日心情好，倒也不想与你这么一个……病人计较。”
她特意加重了“病人”二字，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只是，这身湿衣服，实在是太过碍眼。”
“你若是就这么进-了凤仪宫，岂不是让母后也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这样吧。”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
“本宫瞧你这身子骨，抖得跟筛糠似的，想必是冷得紧。”
“这凤仪宫的门槛，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你就在这殿前的白玉阶上，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过失。”
“一来，是为你的失仪之罪赎罪。”
“二来，也让这午后的日头，好好帮你把身上的湿气给晒干了。”
“等什么时候，你身上的衣服干了，什么时候，你再进去见皇后娘-娘吧。”
此言一出，芷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皇子妃！不可啊！”
她惊呼出声，“我家小姐本就大病初愈，又刚落了水，身子虚弱得紧，如何经得起在这风口上跪一个时辰！”
“这……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这汉白玉的地面，在阳光下看着温暖，实则冰冷刺骨。
以苏云知此刻的身体状况，别说一个时辰，只怕连一刻钟都撑不住。
“放肆！”
王氏身边的一名掌事宫女立刻厉声呵斥道。
“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份！”
“来人，给我掌嘴！”
“我看谁敢！”
林姑-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
她上前一步，将芷兰护在身后，一双锐利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王氏。
“二皇子妃，您这是要在我凤仪宫的门前，动用私刑吗？”
“苏大小姐是皇后娘娘传召的人，如何处置，自有娘娘定夺！”
“您这般越俎代庖，又是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眼看两方就要彻底撕破脸。
苏云知却再次，轻轻地，拉了拉林姑-姑的衣袖。
她抬起头，看向林姑姑，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然后，她转过身，重新面向二皇子妃。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费解的平静。
“多谢皇子妃‘体恤’。”
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只是，臣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皇子妃。”
“哦？”
王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倒想看看，这个傻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说来听听。”
苏云知缓缓抬起眼，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王氏。
“皇子妃方才说，让臣女在此罚跪一个时辰，是为了让这日头，将臣女身上的湿衣晒干，以免臣女以不洁之身，冲撞了皇后娘娘。”
“臣女想问的是……”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这‘不洁’二字，究竟，是指臣女身上这件湿透了的衣服？”
“还是指，某些人藏在衣服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臢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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