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在黄土塬上犁出深沟，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里，混着周衍翻动地图的窸窣。李萍扒着车窗往外看，远处的塬坡像被巨斧劈过，一道道沟壑裸着土黄色的筋骨，偶有几丛沙棘在崖边抖着尖刺，风过时，卷起的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就是这儿了。”冷凝霜勒住缰绳，马车在块稍平的坡地停下。她跳下车，银箭搭在弓上，却没对准猎物——箭头正指着坡底片泛着白碱的洼地，那里稀稀拉拉长着些枯黑的藤根，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
李萍踩着虚浮的黄土往下走，刚靠近洼地就皱起眉。泥土里裹着股铁锈味，蹲下身扒开表层的土，指缝间立刻沾了层滑腻的黏液，凑近闻闻，竟带着股酒糟般的酸腐。“是‘蚀根水’。”她掏出竹筒往洼地里倒了点清淤泉的活水，水珠刚落地就冒起白沫，“有人往土里灌了发酵的废料，藤脉的根都被蚀烂了。”
周衍扛着铁锹跟过来，往深处挖了尺许，铁锹“当”地撞上块硬物。扒开泥土一看，竟是半截陶管，管身上刻着模糊的花纹，管口还残留着褐色的渣子。“是酿酒坊的废水管。”他用刀刮下点渣子捻了捻，“这东西渗进土里，十年八年都散不去。”
玄九抱着藤灵鱼的水盆，蹲在坡上数那些枯藤根：“你看这些根须，本来是往深处扎的，现在都蜷成了团，像被烫过的毛线。”他突然指着根稍粗的藤根，“这里还有点绿！”
果然，那截藤根的断口处，竟凝着滴翡翠色的汁液，正慢慢往土里渗。李萍赶紧掏出从沼泽泽带的滤毒藤粉末，小心翼翼撒在断口周围：“它还在挣扎着往地下钻。”
冷凝霜的银箭突然射出，擦着洼地边缘钉进土里。众人顺着箭尾望去，只见坡顶的灌木丛里，藏着个小小的身影，手里还攥着根水管，水管口正往下滴着浑浊的液体。
“站住！”玄九追上去时，那身影己经窜进了密林。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破本子，纸页被雨水泡得发涨，上面歪歪扭扭记着：“东家说，往坡下灌泔水，藤根烂了就能拓荒地……”
“又是贪心作祟。”周衍把陶管砸成两半，里面的污垢溅了他一身，“他们以为把藤脉毁掉，这片坡地就能种高粱，却不知道这些藤是固土的功臣。”他指着远处的沟壑，“没有藤根抓着土，暴雨一来，塬坡就要塌了。”
李萍却盯着那截带绿汁的藤根出神。刚才撒上滤毒藤粉末后，断口处竟冒出细小的白根，像无数只小手，正往更深的黄土里探。“它在找活水脉。”她忽然想起沼泽泽的主藤，“只要让它找到干净的水源，就能重新活过来。”
冷凝霜己经牵着马往塬深处走：“我去上游看看，手记说黄土塬下藏着暗河。”她的红绳在风里飘着，像道引路的血线。
周衍则在洼地周围挖起沟，把从渡海洲带来的珊瑚砂铺在沟底：“这东西能吸污，先拦住蚀根水扩散。”珊瑚砂遇着湿土，竟簌簌地冒起细泡，把那些滑腻的黏液都吸成了团块。
玄九抱着水盆蹲在藤根边，把藤灵鱼捞出来放在手心里。小鱼尾巴一甩，滴下点银亮的水珠，正好落在藤根的断口上。那滴翡翠色的汁液突然颤动起来，白根长得更快了，像在水里扎猛子的小鱼。
“找到了！”冷凝霜的声音从塬顶传来。众人爬上去一看，坡后竟藏着个小水潭，潭水绿得发暗，水面漂着层薄薄的油膜，却有细小的气泡不断往上冒——那是活水的征兆。
李萍往潭里扔了块滤毒藤粉末，油膜立刻像被烫到般缩成一团。她灵机一动，掏出小刀在手心划了道小口，滴了滴血进潭里——沼泽泽的主藤曾告诉她，人的精气能引活脉。果然，潭底突然翻起股浊浪，气泡冒得更急了，水面渐渐透出清亮的底色。
“快！挖渠！”周衍的铁锹翻飞，黄土被抛得老高。李萍和玄九用石块垒渠壁，冷凝霜则往渠里铺珊瑚砂，银箭时不时射向渠边的虚土，提醒大家避开松软的塌方点。
当第一股潭水顺着渠沟流进洼地时，李萍看见那截藤根的白须突然首了，像无数支小箭，齐刷刷往水流的方向扎去。断口处的绿汁晕开，在黄土地上洇出片翡翠色的水渍，那些蜷成团的枯根，竟有几处冒出了嫩黄的芽尖。
“它们在长！”玄九的声音都变了调。果然，随着更多活水涌来，洼地里的枯藤根像被唤醒的蛇，开始慢慢舒展，有些根须甚至顺着渠壁往上爬，在珊瑚砂上开出细小的白花。
夕阳西下时，洼地己经变了模样。原本泛白的土坡被翡翠色的藤叶覆盖，渠水在叶间流淌，映得黄土都染上了绿意。李萍坐在坡上，看着那些新抽的藤芽，忽然发现它们的叶脉里，竟藏着淡淡的金纹——和沼泽泽净心花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固土藤’。”周衍擦着汗凑过来，手里捏着块陶管碎片，“古书上说，它们的根能像网一样抓住黄土，以前的守塬人，就是靠它们挡住了沙暴。”
冷凝霜的银箭插在渠边，箭尾的红绳缠着片新叶，风一吹，叶子就轻轻拍打箭身，像在道谢。玄九则把藤灵鱼放回水里，小鱼在新抽的藤叶间游来游去，鳞片上的金光，比塬上的晚霞还要亮。
夜里，众人围着篝火坐。李萍掏出本子，在第65页写下：“黄土塬的藤脉教会我们，最韧的根，往往扎在最硬的土上。”她抬头时，正好看见远处的塬坡上，新长的固土藤正在夜色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手，紧紧抓着这片曾经受伤的土地。
周衍往火里添了块枯藤根，火苗“噼啪”作响，映得他手里的陶管碎片发亮。“明天去清理那些酿酒坊的废水池。”他的声音在风里传得很远，“不能让蚀根水再渗进土里了。”
冷凝霜的银箭在火光里闪了闪，箭头指向更深处的塬谷：“那边还有更多藤脉在等我们。”
玄九抱着水盆打了个哈欠，藤灵鱼在水里吐着泡，像是在应和。李萍望着那些在夜色里泛着微光的藤叶，忽然明白：所谓守护，从来不是在温室里养娇花，是让每一寸受伤的土地，都能重新长出抓牢大地的根。
黄土塬的风还在吹，却不再卷着呛人的黄土，而是带着藤叶的清香，往更远的塬谷飘去。李萍知道，明天醒来时，那些新扎的根须，一定会抓得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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