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公房之内，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墨迹混合的干燥气息，高及人腰的账册如同小山一般堆满了整张长案。
沈妤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户部库银的流水总账，她纤长的手指捏着一枚银针，正沿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毛笔小字缓缓移动。
郑源为了表示对她的“协助”，特地从户部调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书吏，名叫周正，据说在大晏朝的钱粮账目上浸淫了西十年，是活的“算盘珠子”。
“沈女官，您这样看，是看不出所以然的。”
周正背着手，站在沈妤身侧，微微佝偻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微笑，语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户部的账，环环相扣，如天上星辰，自有其运行的规矩，您一介女子，未曾涉猎过此道，恐怕只会看得眼花缭乱。”
他嘴上说着恭敬的话，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慢，仿佛在看一个外行在胡闹。
沈妤没有抬头，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账目上，她只是平静地开口。
“有劳周书吏提点，我只是想先熟悉一下。”
周正见她不为所动，便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了账册的某一处。
“便如这笔，‘开元十七年冬，北境大雪，为抚军心，特拨抚恤银三十万两’，这笔账目，出入皆有将作监和大司农的联合签印，款项清晰，去向明确，乃是一笔毫无问题的善政。”
他又指向另一处。
“再看这笔，‘开元十八年春，采买西域锦缎一万匹，以充盈国库’，此乃太子殿下亲自督办，所有票据齐备，亦是天衣无缝。”
他一连指点了几处数额巨大的款项，每一处都解释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言下之意，便是告诉沈妤，别在这里白费力气了，这些账目是经不起你这种外行质疑的。
沈妤始终没有打断他，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银针的尖端在纸页上缓缓划过，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测量。
她的脑海中，那个庞大的“真相归档库”正在高速运转，将这些看似独立的数字和条目，与她记忆中关于大晏王朝的天文、地理、气候、律法等所有相关信息进行交叉比对。
当周正口若悬河地讲完，端起茶杯准备润润喉咙时，沈妤手中的银针，突然停了下来。
银针的尖端，正指着周正刚刚才夸耀过的那笔“采买西域锦缎”的账目之下，一行毫不起眼的小字上。
那行字记录着：“交割日期，开元十八年，二月初九。”
“周书吏。”
沈妤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周正的热茶停在了嘴边。
“烦请您，将您左手边第三摞，那本蓝皮的《大晏起居注·开元十八年卷》，递给我。”
周正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还是依言从书堆里抽出了那本厚重的记录册，递了过去，嘴里还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沈女官，这起居注记录的都是宫中日常和天气变化，与户部账目，作者“低配细狗”推荐阅读《休书拿来！本法医要改嫁战神王爷》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风马牛不相及啊。”
沈妤没有回答他，她接过那本《起居注》，熟练地翻到了二月的那一页。
她的手指顺着上面的记载缓缓下滑，最终也停在了“初九”那一天。
她将两本摊开的册子，并排推到了长案的中央，就在周正的面前。
“周书吏，您是户部的老人了，想必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沈妤缓缓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指，分别点在了两本册子的那两行字上。
“这本户部账册上写着，开元十八年二月初九，一万匹西域锦缎，验收入库。”
她的手指移动到另一本册子上。
“而这本宫廷的《起居注》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开元十八年，自二月初七起，京城连降暴雪三日，‘雪深三尺，车马不通，百司休沐’。”
沈妤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正的心上。
“现在，就请您这位掌管了西十年账目的‘活算盘珠子’来告诉我。”
她的语气陡然转冷，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一场足以让整个京城都陷入停摆的暴雪，是如何没能阻挡住这支满载着一万匹锦缎的‘西域商队’，让他们能踏雪无痕，准时准点地将货物送入国库的？”
“这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究竟是付给了哪路神仙？”
整个公房之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连窗外庭院里的风声都仿佛消失了。
周正脸上的那丝矜持与傲慢瞬间土崩瓦解，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行并列在一起的、互相矛盾的记载。
冷汗，从他额角的皱纹里一颗颗地渗了出来，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他那身干净的官服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掌管了西十年账目，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做梦也想不到，一个看似最不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一个他从来不会去看的“天气记录”，竟然成了戳破这个弥天大谎的最锋利的一根针！
沈妤冷眼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双手，心中积压了一上午的郁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重新坐回案前，将那两本册子轻轻地合上。
这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力量。
周正的身体晃了晃，他再也不敢在沈妤面前站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沈……沈女官……饶命……下官……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啊……”
沈妤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她只是端起桌上那杯己经凉透了的清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水苦涩，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清醒。
她知道，她己经找到了撕开这张罪恶大网的第一道裂痕。
而眼前这个崩溃的老书吏，就是她撬开真相的第一个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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