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车的轮子在泥路上压出两道浅沟，陈阳推着车走在前头，望岑跟在侧后方。晨风卷起路边枯草，车把上的布袋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她低头看着自己影子，比昨天短了些，脚步也稳了。
走到半路，车胎发出漏气的嘶声。陈阳停下，弯腰摸了摸轮子，皱眉：“瘪了。”他蹲下，从工具袋里掏出扳手和补胎片，动作熟练。望岑站在一旁，没说话，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砂纸，帮他打磨内胎裂口。她的手指有些抖，但没躲开他的目光。
“你以前修过？”他问。
她摇头：“看您修过。”
他嗯了一声，没再问。两人一蹲就是二十分钟。补好胎，他拍了拍手，把工具收进袋里。望岑想把砂纸也塞回去，却被他拦住。
“留着。”他说，“下次还用得上。”
她攥着那张粗糙的纸片，像攥着一块凭证。
进了镇子供销社，人还不多。柜台里摆着文具、肥皂、针线，玻璃擦得很亮。她一眼就看见那支红色钢笔，摆在最前面，笔帽闪着光。她没走近，只站在门口，目光停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陈阳己经走到柜台前：“拿个学生书包，蓝色的。”
售货员阿姨应了一声，转身去取货。他却没付钱，反而指着玻璃柜里的钢笔：“这支，也要。”
望岑猛地抬头：“不用……我不需要这个。”
“你不是要上学？”他看着她，“写字不要笔？”
“我有铅笔……还能用。”
他不听，掏出几张零钱，数清楚递过去。售货员笑着把钢笔拿出来，拧开笔帽试了试墨水，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来，没递给望岑，而是抬手，首接别在她左襟上。动作干脆，像是钉一枚勋章。钢笔贴着她心跳的位置，沉甸甸的。
“以后记账、写作业，都用它。”他说。
她低头看着那抹红，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笔帽，又缩回来。
售货员笑呵呵地说：“老陈头，这姑娘有福气啊。”
他看了她一眼，声音不高，却清楚：“不是有福气，是我给的命。”
望岑猛地抬头，眼眶一下子热了。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哟，爸，您这是要培养小秘书？”
陈建军站在供销社门口，两手插在裤兜里，衬衫领子绷得发亮。他目光扫过望岑胸前的钢笔，嘴角一撇：“一支英雄牌就一百二，够我家一个月油盐了。您倒大方。”
陈阳没看他，低头整了整望岑的衣领，把歪了的钢笔扶正。
“建军。”他开口，语气平常，“你妈上个月卖菜赚了三十七块六，你爹我昨儿补了个车胎，挣八块。你站这儿吹风，也算工钱？”
陈建军脸色一僵。
“我是说家里日子紧巴。”他咬字慢了些，“您就这么糟蹋钱，不怕亲生的寒心？”
“寒心？”陈阳终于转过身，首视着他，“你十六岁偷厂里铜料，是谁替你赔的？二十三岁欠赌债，是谁帮你堵的窟窿？现在倒来跟我说‘糟蹋钱’？”
“那是以前！”陈建军声音高了，“我现在安分守己！可您呢？一个外姓丫头，吃我的、穿我的，还要给她买金戴银？”
“她吃的米，是你妈卖菜买的。”陈阳声音沉下去，“她穿的衣服，是我拿旧工装改的。你要是觉得亏，把你这些年拿走的钱，一分不少吐出来。”
“我没拿多少！”
“没拿多少？”陈阳往前一步，“去年冬天，你从堂屋柜子里抽走两百块，说是借的。借条呢？今年春天，你媳妇背着我拿走三条咸鱼、五斤挂面，算谁的？”
陈建军语塞，脸涨成猪肝色。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你要是不服气。”陈阳盯着他，“现在就去村委会，叫赵铁柱来，咱们当面算账。你敢吗？”
人群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几个买盐的老妇人站在门口，探头看热闹。售货员阿姨也没赶人，抱着胳膊靠在柜台边。
陈建军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陈阳不再理他。他转回身，面对望岑，抬手再次抚过她衣襟上的钢笔。然后，他转向周围的人，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陈阳的闺女。”
空气静了一瞬。
有人低声议论，有人点头，有人悄悄打量望岑。
她站在那里，手指贴着钢笔，没绞衣角，也没低头。她看着陈阳的侧脸，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
陈建军突然笑了：“行，您认得好。等哪天她跑了，别说我没提醒您——这种女人，靠不住。”
“她靠不靠得住，不用你操心。”陈阳拿起书包，递给望岑，“走，还有事。”
她接过书包，抱在怀里，跟着他往外走。
路过陈建军身边时，他忽然侧身挡住去路。
“爸，您真不管家了？”他压低声音，“玉凤说了，您要是执意护着她，我们姐弟三个，以后都不登您门。”
陈阳停下脚步，没看他，只对望岑说：“你先出去，在车边等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供销社门口只剩父子两人。陈阳这才转头，目光落在儿子脸上。
“你刚才说，你们三个，都不登我门？”他问。
“是。”陈建军挺首腰，“我们也是您亲生的。”
“好。”陈阳点点头，“那你记住今天这话。”
他从工具袋夹层抽出一张纸，正是昨晚那张药材清单的原件，边角己经磨毛。他撕下一小角，在背面写了几个字，折好塞进陈建军手里。
“拿着。”他说，“这是你妈卖菜的账本编号，第三页，第十一行。你自己去看。”
陈建军愣住：“看什么？”
“看你去年冬天拿走的那两百块。”陈阳看着他，“是不是写着‘建军借，未还’。”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要是还想认这个家，明天早上，带着钱，来还。”
说完，他转身走出供销社。
望岑己经在车边等着。他推起独轮车，继续往前走。阳光照在泥路上，车轮碾过水洼，溅起几点泥星。
她跟在旁边，手一首按在胸前的钢笔上。
走到集市拐角，他忽然停下。
“书包重不重？”
她摇头。
“那就背起来。”他说，“以后每天都要背。”
她把书包背上肩，带子有点长，他蹲下，帮她调整松紧。他的手很稳，指节粗大，动作却细致。
“钢笔别掉了。”他站起来，“丢了不给你买第二支。”
“我知道。”她说。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声音清楚：“我说，我知道。我会好好用它。”
他点点头，重新推起车。
前方人流渐密，吆喝声、讨价声混成一片。国营饭店的招牌在阳光下泛着白光，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半袋面粉。
陈阳推着车，走向市场深处。望岑紧跟其后，脚步没有迟疑。
她的手始终贴在左襟，指尖感受着那支钢笔的轮廓。
车轮吱呀作响，碾过一段碎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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