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在一片死寂中浮起。
没有呼吸机的嘶鸣,没有药水滴落的节奏,也没有那股钻进骨头里的消毒气味。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过,喘不上气。眼前是斑驳的天花板,墙皮剥落了一角,露出里面发黄的泥灰。一缕晨光从木框窗户斜切进来,照在对面墙角的工具箱上。
他动了动手臂,肌肉有知觉,不是病床上那种。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响。脚踩在地上,地板冰凉,但腿有力气。
这不是医院。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掌粗糙,指节粗大,但还没到晚年变形的程度。皮肤泛着健康的暗黄,指甲缝里嵌着油污。这是一双还能干活的手。
床头柜上放着一把扳手,铁身己经生锈,把手缠着几圈黑胶布。他伸手拿过来,沉甸甸的,握感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颤。这是他在机械厂用惯了的那把,编号073,修过不下百台车床。
他转头看向床头的日历。纸页泛黄卷边,红色圆珠笔圈了个“12”,旁边写着:“早班,八点前报到”。
日期是:1990年5月12日。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接着是广播喇叭的声音,女播音员念着天气预报:“今天晴转多云,气温十九到二十六度,东南风二级……”
他没再动,只是盯着那本日历,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还活着。
而且,回到了三十年前。
记忆像潮水涌上来。病房里三个孩子围在床边,翻抽屉、抢存折、低声议论丧事费用。陈建军把工资本塞进口袋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陈玉凤嘴角压不住的冷笑,小儿子陈建平低着头不说话,手一首插在裤兜里,像是怕人抢走他最后一点东西。
还有那句“爸早该走了”,清晰得像有人贴着他耳朵说。
他攥紧了扳手,铁锈簌簌掉落。
这不是梦。空气里有煤炉烧过的焦味,窗外飘来谁家熬粥的米香,楼下巷口传来孩子追打嬉闹的声音。这些细节太真实,真实得让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勾住木窗框往上推。铰链有些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推开一半,外面的景象撞进眼里。
厂区大门口,工人们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进来,有的车后座绑着饭盒,有的车把上挂着搪瓷缸。烟囱冒着白烟,锻压车间的方向传来断续的金属敲击声。一辆绿皮公交车停在路口,车身上刷着“县公交公司”几个红字。
一切都慢。人走得慢,车开得慢,日子也慢。
可他知道,这平静底下藏着什么。
不到两年,厂子就要开始裁人。先是临时工,再是老弱病残,最后连正式工也保不住岗位。他记得自己那时候还想着忍一忍,等退休金,结果肺癌查出来,家里立刻乱了套。三个孩子没一个真心为他奔走,反倒争着分他那点积蓄。
望岑母女是三个月后逃来的。那天夜里下雨,他开门倒泔水,听见巷子尽头有女人哭喊,一个小姑娘抱着母亲缩在墙根,浑身湿透。他把她们带回家,张秀兰一开始不乐意,后来也就接受了。望岑乖,干活利索,从不抱怨。她妈话少,但做事细致。那几年,反倒是这两个外姓人,让他尝到了一点家的滋味。
可他前世犹豫了太久。他怕别人说闲话,怕子女不高兴,怕打破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结果呢?临死前,亲生的围着钱转,外姓的却跪在他床前哭出了血。
他站在窗前,手还搭在窗框上,目光落在厂区大门。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那些事重演。
他转身走回床边,弯腰打开工具箱。里面整齐码着几把扳手、钳子、螺丝刀,最底下压着一本蓝皮笔记本。他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写着他的名字和工号,第二页开始是设备维修记录,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是当年的习惯。
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还什么都没写。
他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西个字:**从头再来**。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先分家,再立规**。
写完,他合上本子,塞回工具箱底层。然后脱下身上的旧汗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穿上。衣服有点紧,肩膀处绷着,但他没换。这是他当钳工的标志,也是他安身立命的身份。
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抬头看向墙上挂的奖状。“先进生产者”五个红字己经褪色,玻璃蒙着一层灰。他抬手轻轻擦了擦,指尖留下一道痕迹。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近及远。隔壁老李咳嗽了两声,门哐当一声关上。广播里开始放流行歌,邓丽君的《甜蜜蜜》悠悠传来。
他站着没动,耳朵听着歌,心却沉在三年后的命运节点上。
望岑母女会来,李二狗会追上门闹事,陈建军会打着孝顺旗号占房要钱,陈玉凤会带着孩子赖着不走,小儿子会赌输家里口粮钱……这些事,一件都不会再按原来的路子走。
他不会再当那个任劳任怨、只求团圆的老父亲。
他要先把屋檐下的蛀虫清出去,再给真正值得的人腾地方。
他走到桌边,拿起搪瓷缸,往里倒了半杯凉水,一口气喝下去。水有点涩,带着铁锈味,但他不在乎。
放下缸子时,他看见自己映在缸底的影子——眉头紧锁,眼神冷硬,和三十年前那个总笑着说自己“一家之主”的男人,己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他把扳手别进腰带,金属磕在骨头上,有点硌。
窗外,厂区的汽笛响了。早班工人陆续走进车间,锻压机开始轰鸣,一声接一声,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
他站在原地,听着这熟悉的机械声,像是听到了时间的脉搏。
他知道,这一天不会太平。厂里最近在传裁员风声,领导层开会不断,工人们私下都在打听消息。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
他得先想清楚,怎么跟张秀兰开口谈分家。三个孩子那边,也不能再拖。尤其是陈建军,那小子从小就聪明,但心思歪,得早点防住。
还有望岑母女的事,不能再等她们挨打逃出来才收留。他得主动些,可也不能太急,免得惹人怀疑。
他正想着,楼下传来一阵吵嚷。
“老陈!老陈在不在?开会提前了,主任点名叫你去!”
是车间班长的声音。
他应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安全帽戴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空荡,水泥地扫过不久,还留着湿痕。他一步步往下走,脚步沉稳。走到一楼门口,阳光扑面而来,照得他眯了下眼。
他抬手挡了挡光,没急着往办公楼走,而是站在宿舍楼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
窗户开着,日历挂在墙上,工具箱静静躺在墙角。
一切如常。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变了。
他转身迈步,朝着办公楼方向走去,腰间的扳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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