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坐在堂屋八仙桌前，手边放着那把老算盘。木珠漆色斑驳，但他拨动时声音清脆。望岑站在西厢房门口，手里攥着笔记本，指节微微发白。她听见堂屋里陆续传来脚步声，建军和玉凤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开什么会？”陈建军把烟头往门框上一掐，抬脚跨过门槛，“我待会还要去农机站。”
“坐下。”陈阳没抬头，只用手指敲了下桌面。
陈建军站着没动。玉凤冷笑一声，拉过一把椅子歪坐下去，外八字的腿伸得老长。
陈阳这才抬眼，目光扫过两人。他从抽屉里取出账本，翻开第一页，又把算盘往前推了半尺。三声脆响在屋里炸开，像是钉子敲进木头。
“今天说三件事。”他说，“第一条，从这个月起，你们每月工资上交三成，归家用。少一分，扣粮。”
玉凤立刻嚷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挣的钱凭什么给你管？”
“你不是小孩？”陈阳盯着她，“上个月打麻将输了两百七，还是张秀兰替你还的债。她卖菜一天赚多少？你自己算过没有？”
玉凤嘴唇抖了一下，没说话。
陈阳转向建军：“第二条，谁再欺负望岑母女，当月零花钱全扣。第三次，首接滚出这间屋。”
建军嗤笑：“现在连话都不能说了？这是我家还是她们家？”
“第三条。”陈阳声音没提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谁要是再提‘赶人’两个字——”他顿了顿，算盘又响一声，“立刻搬走。房子是我名下的，户口本在我手里。你不服，现在就去派出所办分户。”
屋里一下子静了。
望岑低着头，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地记着。她写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楚。
陈建军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刮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行啊，你现在连亲生儿子都不认了？让一个外姓丫头管家？她懂什么？记个菜钱还能记明白吗？”
陈阳不慌不忙合上账本，又抽出一张纸。纸角泛黄，上面印着红色的“县农机站财务科”字样。
“你上个月预支八百块公款，说是修车。”他把单据举起来，“王会计己经报备工会了。你要不要问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查？”
陈建军脸色变了。
“你还有脸站在这儿质问我？”陈阳一掌拍在桌上，算盘跳了一下，“你吃我家饭，穿我家衣，现在敢拿公家钱去赌？我要是不管，等你被人告上法庭，咱们全家都跟着丢脸！”
“那是我自己借的！”建军吼回去，“跟家里没关系！”
“没关系？”陈阳冷笑，“你名字姓什么？陈建军！写在户口本上的！出了事谁替你担？是你妈还是我？”
建军咬着牙，拳头捏得咯咯响。
“你要是真觉得自己独立了，明天就搬出去。”陈阳盯着他，“房租按市场价算，一个月二十。水电另付。签租约吗？”
建军没动。
“你不签，就说明你还赖在这个家里。”陈阳慢慢收回单据，放进抽屉锁好，“既然是家里人，就得守家里的规矩。”
玉凤猛地站起身，端起茶杯就往地上摔。瓷片溅到桌脚，水渍顺着木纹往下流。
“爸！你偏心！亲生的还不如捡来的！”她声音发颤，“望岑算什么东西？她妈当初是被婆家赶出来的！她自己也没个正经工作，天天在家编筐！你让她管钱？你是老糊涂了吧！”
陈阳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转头对望岑说：“把本子拿来。”
望岑走过来，双手递上笔记本。封皮磨得起毛，边角卷着，但很干净。
陈阳接过，在首页空白处写下三行字：
一、每月工资上交三成作家用；
二、欺凌望岑母女者，扣零花钱；
三、再提“赶人”二字，立即搬离。
他写完，合上本子，起身走到供桌前，将它端正地放在中央。旁边是陈家祖宗牌位，香炉里还插着半截残香。
“从今天起，这条规就立在这儿。”他说，“谁要看，随时可以翻。我不靠嘴说，也不靠吓。一条条照着做，做不到的，自己走。”
没人说话。
玉凤瘫回椅子上，手指抠着椅背裂口。她的口红蹭到了衣领，留下一道模糊的红痕。
陈建军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指甲在扶手上划出几道白印。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望岑站在供桌旁，眼睛盯着那个本子。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封面上，映出一层淡淡的灰光。
陈阳回到主位坐下，右手搭在算盘上，左手摸了摸裤兜里的烟斗。他没点，只是那样揣着。
“散了吧。”他说。
玉凤第一个起身，撞开椅子就往门外走。建军迟疑了几秒，也跟着出去。经过望岑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堂屋只剩下陈阳和望岑。
她没动，仍站在供桌前。
“去洗个脸。”陈阳说，“水缸里有热水。”
望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本子。
陈阳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您……真的要把这个留着吗？”
“留着。”他说，“以后每年六月，都要重新念一遍。”
她没再问，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院里安静下来。鸡在墙角刨食，翅膀扑腾了一下。晾衣绳上的布衫被风吹得晃了晃，袖口朝下滴着水。
陈阳坐着没动。他的手指在算盘珠上来回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账本还在桌上摊开着，第三页写着“青椒两斤，一角五一斤”，字迹工整。
他伸手把账本合上，压在搪瓷杯底下。
这时，望岑端着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右手边。茶叶沉在杯底，没搅动。
她退到一旁站着。
陈阳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忽然说：“明天你跟我去镇上买竹料。”
望岑点头。
“顺便把上次卖筐的钱存银行。”他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零钞和硬币，“以后这些事都你来办。”
她伸手接过，放进围裙口袋。
陈阳看着她，又说：“别怕他们说话难听。人活一辈子，不是为了听别人叫好。”
望岑低头应了一声。
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堂屋门口。是张秀兰，手里提着刚买的豆腐。
她探头看了看，小声问：“都说完啦？”
陈阳嗯了一声。
“那……孩子们都答应了？”
“答应不答应，不重要。”他说，“规矩立在这儿，他们爱看不看，爱守不守。只要我还住这屋，这事就没得改。”
张秀兰没再说什么，默默把豆腐放进厨房。出来时，她看了眼供桌上的本子，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
太阳偏西，光线从窗棂移到地面，照在算盘的一角。木珠泛着旧光，像凝固的时间。
望岑站在门边，手贴着口袋，隔着布料能摸到那叠纸币的边缘。她想起昨夜补好的书包，针脚密实，没再裂开。
陈阳站起身，拿起工具袋挂在腰上。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供桌。
本子还在那儿。
他迈步出门，身影投在泥地上，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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