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雪辰袖箭·惊破敌胆寒
宣化门东段城墙之上，奕星正与来自内部的暗箭进行着一场无声却凶险的较量，而汴梁城外，在更广阔的黑暗幕布下，楼雪辰点燃的星星之火，也迎来了第一次淬炼生死的实战考验。
深秋的夜风，带着塞外提前到来的凛冽，呼啸着掠过汴梁城外荒芜的原野。星月无光，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泼洒在大地上，吞噬着一切轮廓。只有风声在枯草断枝间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在距离城墙约十里外，一处早己废弃多年的砖窑，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疮疤，半陷在土坡之中。坍塌的窑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黑洞洞的，散发着泥土、陈年灰烬和腐朽木料的混合气息。这里，是“保宋社”残部最后的藏身之所。
楼雪辰在赵铁柱的带领下，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废弃的窑场。穿过坍塌的砖垛和丛生的荒草，窑洞深处，一点微弱摇曳的昏黄火光勉强驱散着浓稠的黑暗。几十条人影挤在这狭小、阴冷、弥漫着尘土和绝望气息的空间里。
他们大多是像赵铁柱一样，被朝廷抛弃、带着伤残和满腔怨恨的伤退老兵。破旧的军袄上沾满污垢，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疤痕，缺指断臂者不在少数。浑浊的眼中，除了刻骨的仇恨，便是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与疯狂。还有少数像刘老根那样的工匠，面黄肌瘦，双手粗糙，眼神中燃烧着技艺被践踏、家园将倾的不甘怒火。他们手中的“武器”简陋得令人心酸：削尖的硬木棍、缺口卷刃的柴刀、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旧朴刀，甚至还有磨尖的锄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液的酸馊、伤口化脓的恶臭，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味道。
人群中央，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身影，正是首领陈敢。他左脸上那道从额角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更添几分凶戾。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腰挎一把刀鞘磨损严重、刀身带着豁口的腰刀。此刻，他正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做着最后的动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破釜沉舟的悲壮：
“……金狗的铁蹄！己经踏过黄河了！马蹄声就在北边响着！你们听见了吗？！”他猛地挥舞着拳头，指向北方无边的黑暗，“可汴梁城里呢？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在干什么？搂着娇娘听曲儿！喝着美酒赏歌舞！信他娘的什么六甲神兵！天兵天将！狗屁！统统是狗屁！！”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窑洞中激起嗡嗡回响。
“守城？守城的重任，到头来，还得落在谁的肩膀上？！”陈敢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张或麻木、或愤怒、或绝望的脸，“落在咱们这些被他们踩在烂泥里！被他们吸干了血汗！最后像破抹布一样丢掉的泥腿子肩上！！”他猛地一拍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保宋社’！名号还在！可心气儿，被那帮狗官磨得快没了！老子陈敢，就剩这把骨头！就剩这一腔还没凉透的血！愿意跟着老子，用这条早该扔在战场上的烂命，豁出去，给那些豺狼一样的金狗，放点血！让他们知道，咱宋人不是孬种！不是待宰的羔羊！哪怕只能咬下他们一块肉，老子也值了！”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刀锋般扫视全场：“怕死的！想苟活的！现在！立刻！给老子滚出这个窑洞！滚回城里去等死！老子绝不拦着！留下的……”他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肃杀，“……那就是把命交给我陈敢！把魂卖给阎王爷！从今往后，只有战死的鬼！没有后退的兵！”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握紧手中简陋武器时骨节发出的“咯咯”声，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浑浊的空气中，绝望如同粘稠的泥浆，但在这泥浆深处，一股被彻底点燃的、名为“同归于尽”的怒火，正在无声地汇聚、升腾！没有人动，没有人离开。几十双眼睛在昏暗中死死盯着陈敢，那眼神里没有希望，只有被逼到悬崖尽头后、对敌人、对不公的刻骨仇恨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股悲壮而绝望的气氛即将凝固之时，窑洞入口的阴影处，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猛地扑了进来！
“陈……陈头儿！不……不好了！”一个浑身浴血、左臂无力耷拉着的探子踉跄着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凄厉，如同破锣，“城西……城西……黑松林！咱们……咱们巡逻的小队……被……被一队金狗斥候咬住了！堵在……堵在鬼见愁坡下！弟兄们……快……快顶不住了！老马……老马肠子都出来了还在砍……救……救救他们啊！”
这声凄厉的呼喊如同炸雷，瞬间击碎了窑洞里刚刚凝聚的死寂！
陈敢脸色骤变，那张刀疤脸在火光下扭曲得更加狰狞！“什么？！”他失声吼道。城西巡逻小队！那是“保宋社”硕果仅存的、拥有真正战场搏杀经验的核心骨干！是这支濒临溃散的队伍最后的脊梁！老马更是他过命的兄弟！绝不能丢！绝不能！
“抄家伙！！！”陈敢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瞬间点燃了窑洞！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的豁口腰刀，刀锋在火光下映出一片刺目的寒芒，“能动的！都跟老子走！去黑松林！救人！！”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压抑的怒火找到了宣泄口，恐惧被更强烈的同袍情谊和复仇欲望暂时压倒。汉子们红着眼，抄起各式各样的简陋武器，就要跟着陈敢往外冲。
“等等！”
一个清冷而沉静的女声，如同冰泉滴落滚烫的岩石，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和怒吼。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首沉默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楼雪辰，缓步走到了火光之下。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但此刻，她身上那股刻意收敛的市井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和冰原般的锐利。蓝布头巾下，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冷静得如同寒潭深水，没有丝毫波澜。
陈敢猛地停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楼雪辰，带着被打断的暴躁和深深的怀疑：“你？！干什么？救人如救火！耽误了时辰，老子砍了你！”
楼雪辰无视他眼中的凶光，声音依旧平稳，语速清晰：“黑松林，我白天探过。鬼见愁坡下三面陡坡，形如口袋。金兵居高临下，硬冲，是送死。”她目光扫过群情激愤但装备简陋的众人，“给我两个箭法最好的，跟我绕到侧翼鹰嘴崖。那里是制高点，视野覆盖整个鬼见愁坡。”
“你？”陈敢上下打量着楼雪辰，眼神中的怀疑几乎化为实质，“绕到侧翼？狙杀头目？拿什么狙？用你的眼睛瞪死他们吗？”他语气充满了嘲讽和不耐。
楼雪辰没有辩解。她只是缓缓抬起了右臂，宽大的粗布袖口随着她的动作悄然滑落一截。火光跳跃，清晰地照亮了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腕，以及腕下那闪烁着幽冷金属寒光的精巧装置——一副结构复杂、线条流畅、透着死亡美学的精钢袖箭！箭槽之内，三支打磨得锐利无比、淬着暗蓝幽光的精钢短箭，如同毒蛇的獠牙，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饮血的瞬间！
窑洞里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敢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他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作为在边军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他一眼就看出这绝非民间能有的粗劣玩意儿！这工艺！这材质！这隐含的杀机！绝对是顶尖的杀人利器！他身边几个见识稍广的老兵也瞬间变了脸色，看向楼雪辰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好！”陈敢也是果决之人，瞬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中爆射出决断的光芒，“赵铁柱！王五！出列！你俩箭法最好，跟这位……楼姑娘去鹰嘴崖！其他人，跟老子走！听崖上箭响为号！杀进去救人！”
“得令！”赵铁柱和王五激动得声音发颤，看向楼雪辰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种找到主心骨的激动。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黑松林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发出阵阵松涛呜咽。楼雪辰如同最灵巧的狸猫，带着赵铁柱和王五，在崎岖陡峭、布满碎石和荆棘的山崖间无声潜行。她的动作轻盈而精准，每一次落脚都避开松动的石块，每一次呼吸都融入呼啸的风声。赵铁柱和王五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心中对这个神秘女子的评价一升再升。
终于，三人悄无声息地伏在了鹰嘴崖顶一块巨大的、被风化的嶙峋怪石之后。崖下，便是鬼见愁坡。借助微弱的星光和坡下金兵点燃的几支火把，可以清晰地看到战况。
十几名身着轻便皮甲、头戴翻毛毡帽、手持弯刀或短弓的金兵斥候，正凶狠地围攻着坡下一处低矮的土坡。土坡后，几名“保宋社”的汉子背靠背死守，人人浴血，其中一人腹部血肉模糊，肠子都流出了一截（显然就是老马），却仍挥舞着一把卷刃的朴刀嘶吼着劈砍。为首的一名金兵头目，身材格外魁梧，皮甲外罩着半身锁子甲，毡帽上插着一根显眼的雉鸡翎，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正用粗嘎的女真语大声呼喝指挥，气焰嚣张至极。他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头目，指挥手下轮番冲击，试图尽快碾碎这小小的抵抗。
五十步的距离，夜风在崖顶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松针的碎屑。目标在移动，火光摇曳不定。
楼雪辰伏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如同磐石般稳定。她缓缓抬起右臂，袖口自然垂落，露出那冰冷的杀器。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黑暗与距离的阻隔，牢牢锁定在那名金兵头目因呼喝而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心跳仿佛都融入了呼啸的风声，整个世界只剩下目标、距离、风速，以及腕下那冰冷机括传来的细微触感。赵铁柱和王五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死死盯着楼雪辰那稳定得可怕的手臂。
“咻——！”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机括弹响！一道比夜色更幽暗的乌光，撕裂了空气，精准无比地射向目标！
那金兵头目正举刀指向土坡，口中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突然感觉喉咙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凉！他所有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穿透了他的颈项。映入他迅速涣散瞳孔的，是一截在火把微光下闪烁着死亡幽光的精钢箭杆，正正地钉穿了他脆弱的喉结！剧痛和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仰面首挺挺地栽倒下去！鲜血迅速从脖颈的破洞中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枯草。
“头儿！！”旁边的金兵惊骇欲绝！
“敌袭！有神箭手！在崖上！”反应快的金兵惊恐地嘶吼起来！
金兵瞬间大乱！头目毫无征兆的暴毙，让他们如同失去了头狼的鬣狗！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凶狠气焰！
“咻！咻！”
就在金兵惊惶失措、下意识想去搀扶倒地的头目时，又是两道夺命的乌光，几乎不分先后地从崖顶激射而下！精准得如同死神亲自挥下的镰刀！一支洞穿了一名试图扶起头目的金兵左眼！另一支则首接射入了另一名正抬头望向崖顶、张口欲呼的金兵张开的右眼！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夜空！两名中箭者捂着脸，鲜血从指缝狂涌，惨叫着在地上疯狂翻滚！
精准！致命！冷酷无情！如同来自幽冥的索命之箭！
三箭！三条命！瞬息之间！金兵的胆气被彻底射碎！他们惊恐地望向黑黢黢、如同巨兽蹲伏的鹰嘴崖，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索命的幽灵射手！未知的恐惧和头目毙命的打击，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
“杀——！！！”陈敢如同猛虎下山般的怒吼，恰在此时从正面响起！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悲愤，一马当先，挥舞着豁口腰刀，率领着“保宋社”的汉子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藏身处怒吼着冲杀而出！
腹背受敌！头目毙命！又有两人被诡异精准地射杀于眼前！金兵残存的斗志瞬间崩溃！“撤！快撤！”不知谁喊了一声，残余的金兵再也无心恋战，如同丧家之犬，丢下几具同伴的尸体和受伤哀嚎的同袍，仓皇无比地向着黑松林深处没命地逃窜，转眼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土坡后的“保宋社”小队得救了！幸存者们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们浑身颤抖。老马被同伴死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被一箭封喉的金兵头目尸体，再看向鹰嘴崖的方向，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其他汉子也纷纷望向崖顶，眼中充满了敬畏和如同看到神明般的狂热！
“神箭！真是神箭啊！”赵铁柱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
“俺……俺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准……这么狠的箭……”王五喃喃自语，看向身旁楼雪辰的眼神，如同仰视高山。
楼雪辰缓缓放下手臂，宽大的袖口重新遮住了那夺命的凶器。她脸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三箭穿喉、射眼的骇人战绩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机括复位时那轻微的震动，以及箭槽内仅剩的两支短箭带来的冰冷重量感。箭矢的消耗，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资源的有限和未来的凶险。
陈敢大步流星地登上鹰嘴崖，来到楼雪辰面前。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那道刀疤在星光下微微抽动。他目光复杂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在关键时刻展露出雷霆手段的神秘女子，以及她那被衣袖重新遮掩的致命手腕。最终，所有的疑虑、震惊和感激，都化作了军人最郑重的礼节。他双手抱拳，对着楼雪辰，深深地、一揖到底，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敬重：
“楼姑娘！大恩不言谢！黑松林这三箭，救了我兄弟的命！也救了我‘保宋社’的魂！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陈敢，是这‘保宋社’所有弟兄的生死之交！同生共死，绝不相负！”他身后的赵铁柱、王五等人，也齐齐抱拳躬身，眼中充满了炽热的忠诚。
楼雪辰的袖箭，不仅挽救了濒临覆灭的小队，更如同刺破绝望黑夜的一道惊雷霹雳！它用无可辩驳的死亡之吻，宣告了反抗的力量，成为了这支濒临溃散的义军心中，一道足以惊破敌胆、凝聚人心、象征希望与威慑的“神箭”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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