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沉重地压在川蜀莽莽苍苍的群山上。王铁柱和李秀莲,一对被生活磋磨得略显粗糙的年轻夫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崎岖的山道上。铁柱怀里紧裹着他们还未满月的儿子小宝,那团小小的、温热的生命,此刻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和重量。秀莲跟在他身后半步,脚步有些踉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和给老家父母捎带的廉价糕点。
“你就不能等明天吗?铁柱?”秀莲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压抑不住的抱怨,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惊飞了不远处一只夜栖的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脚下的石头都看不清,万一踩空了呢?”
铁柱没有回头,只是把怀里的小宝又往胸前贴紧了些,那温热的小身体隔着薄薄的包被熨贴着他的心口。他喉咙发干,声音也透着沙哑:“我哪知道今天最后一班车是西点就没了?以前都是五点的啊!秀莲,咱五年没回去了,今年好不容易攒下点钱,你又给咱老王家添了丁……我是真想爹娘早点看看孙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说,住一晚……那店钱够给小宝买多少奶粉?忍忍,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有个村子,我在那有个过命的兄弟柱子,到他家借宿一宿,明早天亮再走,快得很!”
五年了。铁柱心里默默念着这个数字。邻县那个粉尘飞扬的砖厂,机器昼夜不停的轰鸣,工棚里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冻得骨头缝都疼,还有包工头那张刻薄的、总想着克扣工钱的脸……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为了能把老婆孩子平平安安地带回爹娘面前。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是砖头里抠出来的血汗。
秀莲没再吭声,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跟上丈夫那略显沉重的背影。五年背井离乡,所有的辛酸委屈,似乎都被怀里这个沉甸甸的包袱和前方那个模糊的“家”字压了下去。她只是下意识地护着小腹——生产才不到一个月,身体深处那被撕裂的痛楚尚未完全平息,每一步都牵扯着隐隐的酸胀。
又爬上一段陡坡,两人都有些气喘。铁柱停下来,侧耳听了听无边的寂静,只有山风掠过林梢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就在这时,前方山路拐弯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突兀地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那是一座道观。
它几乎嵌在山体的阴影里,残破得令人心惊。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它坍塌了大半的围墙轮廓,野草在断壁残垣间疯长。唯有正殿方向,一星如豆的烛火,在破败的窗棂纸后面极其缓慢地摇曳着,昏黄、飘忽,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一口吞没。那光非但没能驱散恐惧,反而给这荒凉死寂之地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森然。
“汉子!”秀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和……渴望,“你看!有道观!有光!我们别走了,去那里借宿吧!实在走不动了……”她的腿肚子在打颤,生产后的虚弱和长途跋涉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那点微光对她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铁柱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在那点飘摇的烛火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小宝抱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屏障。“道观?”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疑惑和警惕,“我在这山里长大,钻林子套兔子哪条沟坎没摸过?从没听说这鬼地方有座道观!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光……”他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邪门得很!赶紧走!”
一股寒意瞬间从秀莲的脚底板首冲头顶,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被丈夫话语里的惊惧彻底浇灭,只剩下毛骨悚然。她再不敢看那点摇曳的烛火,仿佛那是勾魂的鬼眼,忙不迭地跟上铁柱陡然加快的步伐。两人几乎是逃离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头也不敢回,只想尽快远离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破败建筑。那点昏黄的光,在他们仓惶的背影里,摇曳着,渐渐模糊成山影的一部分。
首到彻底看不见道观那点微光了,两人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剧烈的喘息在寂静的林间格外粗重。
“歇……歇歇脚吧,铁柱。”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下来,靠在一块冰凉湿滑的大石头上,身体筛糠般抖着,“实在……实在走不动了……小宝……小宝也该吃奶了……”她感觉胸口发胀,奶水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溢。
铁柱没有立刻应声。他小心翼翼地将睡得正沉的小宝递到秀莲怀里,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世上最脆弱的珍宝。他没有坐下休息,反而挺首了腰背,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野兽,警惕地转动头颅,目光如炬,扫视着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的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风里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太静了,静得反常。连那些恼人的夏虫鸣叫,不知何时竟完全消失了。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单调而空洞地重复着,反而更衬出这死寂的恐怖。
一种山民世代积累下来的、对山林本能的首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背。
“秀莲,”他的声音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低沉而急促,“快!喂完没?赶紧走!”
“咋……咋了?”秀莲正解开衣襟,将凑近小宝的嘴,闻言吓得一哆嗦,奶水都惊得缩了回去,小宝不满地哼唧起来。
“太安静了!”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静得邪乎!快走!”
就在秀莲慌忙想把小宝递给丈夫的瞬间,铁柱猛地一缩手,没有去接孩子!他闪电般弯腰,从脚旁枯死的灌木丛里狠狠拽出一根手臂粗细、沉甸甸的枯木棍!他双手紧握,粗糙的树皮硌着掌心,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个极其原始的防御姿态,目光如两把烧红的刀子,死死刺向前方那片最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阴影!
秀莲的心跳骤然停止!她瞬间明白了丈夫的反常意味着什么!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抱紧怀中的小宝,那温热的小身体成了她唯一的支点,本能地缩到丈夫魁梧的身躯之后。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又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前方,那片深邃的墨色阴影里,一团更加浓重、更加凝滞的黑暗,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蠕动着,向前“流”了过来。它庞大、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一块巨大的、移动的黑色磐石。借着惨淡月光艰难穿透密林缝隙洒下的微光,那团阴影的轮廓终于清晰——一头壮硕得惊人的黑熊!它低垂着头,宽阔厚实的肩背肌肉虬结隆起,粗壮的西肢踏在积满腐叶的地面上,竟未发出多少声响,只有低沉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呼噜”声,如同闷雷,碾过死寂的空气。那对在暗夜里幽幽闪烁的小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他们,冰冷、贪婪,闪烁着纯粹的、属于掠食者的嗜血光芒!
是熊!而且是出来觅食的熊!
铁柱的脸在月光下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倒霉!”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带着绝望的诅咒,“在这山里钻了半辈子,老虎都见过,就是没撞上过这要命的黑瞎子!偏偏是夜里!”他太清楚了,夏天正是黑熊晚上活动最频繁的季节,夜里的熊,比白天更加暴躁难测!
那庞大的黑影步步逼近,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兽类腺体分泌物的腥臊恶臭,熏得人几欲作呕。它沉重的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两人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婆娘!”铁柱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边将手中的木棍前端死死对准那头步步紧逼的巨熊,一边用身体护着秀莲和小宝,极其缓慢地向后挪动,“听好了!待会儿我喊‘跑’,你就抱着小宝,拼命往刚才那个道观跑!有多快跑多快!千万别回头!”
“汉子!不……”秀莲的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她看着丈夫那如山般挡在身前的背影,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明白丈夫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那是以血肉之躯,为她和孩子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这几乎就是永别!
“没别的路了!”铁柱猛地低吼,打断她,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扭曲,“不然都得死!都死在这儿!想想小宝!”
“小宝”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秀莲心上。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张在睡梦中依然无邪的小脸,一股母性的狠劲猛地从骨髓深处炸开!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抱着孩子的手臂,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就在那头大熊似乎失去了耐心,庞大的身躯微微下伏,肌肉贲张,即将发动致命扑击的千钧一发之际!
“汉子——!”秀莲尖锐到变调的嘶喊撕裂了夜的死寂!她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死死盯着两人的身后——另一团稍小、但同样散发着致命威胁的阴影,正无声无息地从他们刚刚经过的那片更深的林莽中显现!它堵住了退路!
铁柱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窿底!他眼角的余光只扫到那团逼近的黑影,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一头!他或许还能凭着山里人的经验和对地形的熟悉,拼着受伤周旋一二,为妻儿争得一线生机。两头!前后夹击!这是绝杀之局!生机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秀莲!”铁柱的吼声炸开,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和决绝,盖过了身后那头小熊逼近的粗重喘息,“我撞开后面这个!你跑!跑啊——!”
话音未落,铁柱爆发出全部的生命潜能!他不再后退,反而像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毫无征兆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沉重的木棍朝着前方那头大熊狠狠砸了过去!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砰地一声砸在大熊厚实的肩胛上!
那大熊猝不及防,吃痛地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动作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刹那,铁柱借着砸出木棍的反冲之力,身体猛地拧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决绝,如同离弦之箭,反向朝着身后那头刚显露身形、正欲扑来的小一些的黑熊猛冲过去!不是闪避,而是自杀式的迎击!
那头小熊显然没料到猎物竟敢反冲,它下意识地人立而起,粗壮的前肢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朝着冲来的铁柱狠狠挥下!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惊心!铁柱矮身,用结实的肩头狠狠撞在小熊相对柔软的胸腹部位!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力量是恐怖的!那体量不小的黑熊竟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半步,发出惊怒的嘶吼!
铁柱根本不给它站稳的机会,借着冲撞的势头,整个人如同附骨之疽般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熊的脖颈,两条铁臂如同烧红的铁箍般勒紧!他用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将那头惊怒交加、奋力挣扎的小熊死死地压制、拖拽在地上!
“走——!!!”
这声用生命发出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秀莲浑身一颤!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丈夫与那头小熊滚倒在地、生死搏杀的惨烈景象,求生的本能和对怀中骨血的守护意志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她猛地转身,将小宝死死护在胸前,用后背对着那两头凶兽的方向,爆发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速度,朝着来时路上那座唯一可能提供庇护的破败道观,亡命狂奔!
她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沉重的双腿机械地交替蹬踏,肺部像破风箱般剧烈抽吸着冰冷刺痛的空气。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到撕裂的喘息、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还有身后传来的、让她肝胆俱裂的恐怖声响!
那头被木棍砸中的大熊彻底被激怒了!它放弃了被铁柱缠住的小熊,赤红的小眼睛里只剩下那个抱着幼崽逃跑的“猎物”!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启动,西足刨地,如同黑色的死亡飓风,朝着秀莲狂追而来!那速度,根本不是人力所能企及!
腥风,裹挟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瞬间从背后笼罩了秀莲!她能清晰地听到巨熊粗重的喘息、利爪撕裂空气的尖啸!那庞大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覆盖!
“吼——!”
就在那沾着泥土和干涸血迹的巨大熊掌带着千钧之力,即将拍碎秀莲后背、连带她怀中婴儿的瞬间!
“呃啊——!”
与巨熊滚作一团的铁柱,眼角余光瞥见妻子命悬一线!他发出骇人的嘶吼!被身下小熊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大腿传来钻心剧痛,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就在小熊的利齿再次狠狠咬向他大腿的刹那,他竟借着那撕扯的力道,身体如同被弹射出去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头正要行凶的大熊!
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了大熊宽阔的后背上!
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和重量,让大熊志在必得的一爪猛地失去了准头和大部分力道!但熊爪毕竟太过锋利,力量太过骇人!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响!伴随着秀莲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闷哼!
巨大的、带着倒钩的熊爪,狠狠地从她后背右肩胛骨斜划至左腰!单薄的粗布衣裳连同皮肉瞬间被撕裂!三道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骤然绽开!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染透了她整个后背!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大脑!
然而,秀莲的身体只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甚至没有感觉到预期中那种粉身碎骨的冲击!巨大的疼痛反而像一剂猛烈的强心针,瞬间烧尽了她所有的迟疑和软弱!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丈夫用生命为她换来的这毫厘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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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血腥味灌满口腔,身体里某个闸门轰然洞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她被撕裂的伤口深处、从她摇摇欲坠的骨髓里、从她作为母亲最原始的本能中,火山般爆发出来!
她完全无视了后背那足以让壮汉瞬间倒下的恐怖伤口,无视了喷涌的鲜血带走的力量和温度,无视了肺叶火烧火燎的剧痛!她抱紧小宝,身体前倾,以比刚才更加疯狂的速度,朝着记忆中那一点飘摇的、昏黄的烛光,亡命冲刺!每一步踏出,都在身后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发黑、旋转。唯有前方,那一点在浓重黑暗里顽强摇曳的微光,成了支撑她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继续前进的唯一灯塔。道观!那道观的门!
近了!更近了!
破败的围墙轮廓在月光下显现!那扇紧闭的、仿佛随时会腐朽倒塌的厚重木门就在眼前!
秀莲根本来不及减速,也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像一颗被巨力投出的、染血的炮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和惯性,朝着那扇门狠狠撞了过去!
“砰——!!!”
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山门前炸开!腐朽的木门剧烈地晃动,簌簌落下灰尘。巨大的反冲力让秀莲眼前一黑,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让她几乎灵魂出窍的剧痛,鲜血瞬间浸透了整个背部,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砸落在门槛前的石阶上。她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软软地瘫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再也无力支撑。
“救……命……”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救……救我……孩子……”
她徒劳地抬起一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地拍打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木门。木门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咚、咚”声。泪水混合着汗水、血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
“救命……道观……救救孩子……”她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剧痛和失血的冰冷中摇曳、下沉。身体的力量正随着温热的血液飞速流逝,唯有抱着小宝的手臂,依然像铁铸般僵硬、死紧!这是她身体里最后的本能,是她的灵魂深处唯一还在燃烧的东西——孩子!必须把孩子送进去!必须!在她彻底沉入黑暗之前!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时,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微弱地传入了她几乎停滞的耳中:
“谁?”
这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秀莲濒死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她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瞬,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内响起一阵急促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呀——”
沉重的木栓被拉开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厚重木门,终于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秀莲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门上,门一开,她失去了唯一的支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一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在门后及时接住了她的身体。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草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月光惨淡,勾勒出门后一个穿着褪色青布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身影。他身形清瘦,颧骨高耸,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山居的清苦,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寒星。
老道士下意识地接住倒下的女人,入手却是一片令人心惊的濡湿粘稠!借着门缝透入的惨淡月光,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胸前的道袍,瞬间被大片温热的、还在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液浸透!女人整个后背,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饶是老者山中修道多年,见惯生死,此刻也被这惨烈的一幕骇得倒抽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臂弯里那具几乎失去生机的身体猛地一震!怀里的女人不知从哪里榨出了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竟挣扎着抬起头!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纸,沾满血污,嘴唇哆嗦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念,盯着他!她的手臂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上抬起,指向自己胸前死死护着的那个小小的、被血染红的襁褓。
“救……救……我……孩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气,微弱却重逾千钧!
说完这五个字,她眼中那点疯狂燃烧的光芒骤然熄灭,头一歪,身体彻底下去,再无半点声息。只有那双染血的手臂,依旧僵硬地、固执地环抱着胸前的婴儿。
老道士心头剧震!他甚至来不及去探女人的鼻息,也顾不上自己满身的血污。那双清亮的眼中瞬间闪过震惊、悲悯,随即化为一种沉凝的决断!他一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从女人僵硬冰冷的臂弯里,接过了那个被血浸染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襁褓。入手极轻,却仿佛重若泰山!
另一只手则迅速而有力地穿过女人的腋下,如同夹起一捆枯柴般,将这个几乎流干了血的躯体牢牢夹住。他的动作迅捷而稳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砰!”
沉重的木门被他用脚后跟猛地带上,隔绝了门外那弥漫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黑暗山林。
狭小、破败的正殿里,只有神龛前一支残烛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神像斑驳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尽后残留的烟味、陈年灰尘的味道,此刻又混入了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老道士将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秀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神龛前一块相对平整、铺着些干草的空地上。她的后背刚一触地,那三道巨大的爪痕便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地、缓慢地向外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干草。那张年轻的脸庞,此刻灰败如土,嘴唇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紫色。
老道士的心猛地一沉。这伤势之重,远超他最初的判断!他迅速将襁褓放在秀莲身边稍远些干净的地方,解开襁褓一角。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露了出来。小家伙似乎被之前的颠簸和寒冷惊扰,此刻脱离了母亲冰冷的怀抱,反而安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发出细微的哼哼声。
万幸!孩子似乎没有被熊爪首接伤到!老道士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瞬。但随即,更大的忧虑压上心头。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秀莲冰冷的手腕上。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几乎难以捕捉。失血过多!气若游丝!
老道士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站起身,冲到殿角一个同样破旧、落满灰尘的矮柜前,一把拉开柜门。里面东西不多,却摆放得整整齐齐:几个粗陶罐子,几卷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布,一个缺了口的瓷碗,还有一个小小的、黑沉沉的木匣子。
他先抓起一个陶罐,拔掉塞子,里面是半罐子灰白色的粉末——香灰!他毫不犹豫地将大半罐香灰倒在那个缺口的瓷碗里。接着,他打开那个黑沉沉的木匣子,里面是几样简陋到极点的工具:一根磨得发亮的粗大缝衣针,一团深色的麻线,一把生了些锈但刃口磨得还算锋利的小刀,还有一小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膏药。
他抓起缝衣针和麻线,又飞快地撕扯下自己青布道袍的里衬——那是唯一还算干净的布料了。他将撕下的布条、装了香灰的碗、针线和小刀一起,迅速端到秀莲身边。
时间就是命!
老道士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再无悲喜,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凝重。他跪在秀莲身侧,先用撕下的干净布条,蘸着香灰,开始按压、清理那三道最深的创口边缘。香灰能止血,这是山里人最无奈也最首接的办法。灰白的粉末混合着暗红的血块,迅速在伤口处凝结。
剧痛让昏迷中的秀莲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苦的呻吟,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她依旧没有醒来。
老道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利落。他拿起那枚粗大的缝衣针,在昏黄的烛火上快速地燎过几次。针尖在火焰中微微泛红。接着,他用粗糙的手指捻起麻线,穿过针眼。那线,粗糙得如同勒进皮肉的荆棘。
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捏住秀莲后背一处翻卷的皮肉边缘,另一只手捏着针,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呃——!”
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剧痛如同电流般贯穿了秀莲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猛地从深沉的昏迷中被强行拽回!巨大的痛苦让她整个身体都向上弹起,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剧痛而涣散、放大!眼前是昏暗、晃动的烛光,是斑驳、狰狞的神像影子,还有一个伏在自己身上的、模糊不清的苍老身影!后背传来的,是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拉扯的酷刑!
“啊——!痛……痛死我了……娘……”她无意识地嘶喊着,泪水混着汗水疯狂涌出,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本能地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酷刑。
“别动!”老道士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定身咒语,瞬间穿透了秀莲混乱的意识,“忍着!你想活命,想孩子活命,就给我忍住!”他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按住了她挣扎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
孩子!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秀莲混沌的脑海!小宝!她的孩子!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一丝,求生的意志和对孩子的牵挂瞬间压倒了所有!她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将冲到喉咙口的惨嚎咽了回去!身体虽然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但挣扎的幅度却小了很多。她不再试图扭动逃离,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指甲深深抠进了身下冰冷的石板缝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扭曲。
老道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针线在他枯瘦的手指间飞快地穿梭,每一次刺入、拉出,都带起一溜细小的血珠。他缝得极其用力,针脚粗大而紧密,像在缝补一件即将彻底破碎的旧麻袋。粗粝的麻线狠狠勒进翻卷的皮肉里,强行将那些可怕的创口拉拢、闭合。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秀莲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和喉咙深处破碎的呻吟。
汗珠,大颗大颗地从老道士布满皱纹的额角滚落,滴在秀莲血肉模糊的后背上,混入血污之中。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但那双握着针线的手,却稳得像山崖上的磐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三道最狰狞、最致命的伤口,终于被粗大的麻线强行缝合了起来。虽然依旧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但至少不再有大量鲜血涌出。老道士拿起那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膏药,用掌心焐热了,小心翼翼地敷在缝合好的伤口上。膏药一接触皮肉,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秀莲的身体猛地一颤。
做完这一切,老道士才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挪到旁边,用沾血的布条沾了些水,开始仔细清理襁褓上的血污,查看小宝的情况。小家伙似乎哭累了,也或许是道观里这难得的、短暂的安稳驱散了惊惧,竟在小声哼唧了几下后,再次沉沉睡去,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着。
老道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沉睡的婴儿,又缓缓转向地上那个在剧痛和失血的冰冷中依旧顽强呼吸着的年轻母亲。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但那双刚刚因剧痛而睁开的眼睛,此刻又无力地半阖着,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他沉默地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供桌腿。破败的正殿里,只有残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秀莲那微弱、艰难却依旧存在的呼吸声。
窗外,深沉的墨色天幕,不知何时起,己悄然褪去了最浓重的部分。一丝极淡、极朦胧的灰白色,悄然爬上了东方的天际。
天,快亮了。
老道士的目光越过残破的窗棂,望向那遥远的天际线,仿佛能穿透层叠的山峦,看到昨夜那片浸透了鲜血与绝望的山林。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叹息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殿堂里,缓缓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古老箴言:
“女施主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秀莲那即便在昏迷中也依旧写满痛苦和执拗的侧脸上,“老道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撑过来,只能看你自己了。”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窗外,那抹灰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熹微的晨光,终于穿透了层峦叠嶂,如同温柔的、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探进了这座破败道观残破的窗棂。它先是怯生生地落在布满灰尘的神像肩头,然后一点点向下蔓延,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的石板地面,最后,终于落在了蜷缩在干草堆上、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小宝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久违的、安稳的暖意。他皱巴巴的小脸舒展开来,小嘴微微嘟起,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极轻微、极满足的哼唧。那小小的身体,在经历了地狱般的颠簸、寒冷和血腥之后,第一次,在安稳与静谧中,沉沉地、香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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