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彻底合拢。
章台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垂着头，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成为那个倒霉的出气筒。
胡亥站在原地，眼底的得意还未完全散去，但也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知道，父皇的怒火，才刚刚开始。
高坐于上的嬴政，面沉如水。
那张威严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惊胆战。
突然。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
嬴政面前案几上的一尊青铜鼎，被他狠狠扫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紧接着，是竹简、玉器、笔墨……所有能被触及的东西，都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掀翻！
“逆子！”
“竖子不足与谋！”
嬴政的咆哮，终于冲破了压抑的胸膛，在大殿中回荡。
“朕一统六合，车同轨，书同文，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你们这群蠢货，开历史的倒车，重行分封，让天下再起刀兵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由铁青。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怒吼。
嬴政踉跄了一下，连忙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大殿下的群臣，头埋得更低了。
胡亥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快意。
咳了好一会儿，嬴政才勉强停下。
他缓缓放下手。
一抹刺目的鲜红，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那温热的、黏腻的触感，让嬴政的瞳孔骤然一缩。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
他怔怔地看着掌心的血，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时日无多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嬴政，十三岁继位，二十二岁亲政，扫六合，平天下。
自认功过三皇，德高五帝，始称“皇帝”。
他以为自己能永远掌控这个帝国，甚至追求长生，大秦的江山，万世万世地传下去。
可现在，这掌心的血，却在无情地嘲笑着他。
外界都说他嬴政是暴君。
坑杀术士？
那群江湖骗子，拿着国库的钱财，炼出的不是长生丹，是催命的毒药！
事败之后，还敢妖言惑众，诋毁于朕！不杀他们，留着过年吗？
大兴徭役？
匈奴在北，百越在南，六国余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蠢蠢欲动。
不修长城，难道让匈奴的铁蹄，踏碎咸阳的宫门？
不修首道，难道等叛乱西起，朕的军队还在路上和泥巴？
他们都骂朕严苛。
可朕的三十税一，比起儒生们天天吹捧的“什一之税”，到底哪个更重？
一群只知空谈的腐儒！一群鼠目寸光的废物！
他为这个帝国，耗尽了心血。
他为这天下的安稳，背负了所有的骂名。
可是，无人理解。
满朝文武，畏惧他，遵从他，却无人能懂他。
天下万民，更是视他为洪水猛兽。
就连他寄予厚望的长子，那个他亲自取名为“扶苏”的儿子，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分封……分封……”
嬴政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失望透顶的悲鸣。
扶苏，竟然为了那些腐儒的谬论，当朝顶撞他！
他想把这个好不容易缝合起来的天下，亲手再撕裂一次！
这个儿子，不堪大用！
那另一个呢？
胡亥？
嬴政的脑海里，浮现出小儿子那张谄媚讨好的脸。
一个只知玩乐享受，连奏折都读不通顺的草包。
让他继承大秦？
嬴政几乎可以预见，这个庞大的帝国，将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后继无人！
大秦，竟然后继无人！
这个认知，比掌心的鲜血，更让他感到冰冷。
他戎马一生，打下的万里江山，难道就要断送在自己这几个不肖子孙手里？
不！
绝不！
嬴政猛地攥紧了拳头，那滩鲜血被他死死握在掌心。
一股不甘的烈焰，从他胸膛深处重新燃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朕是始皇帝！
朕还没死！
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天下，就必须姓嬴！
他缓缓挺首了佝偻的身躯，那股君临天下的霸气，再次笼罩了整座大殿。
苍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个宦官立刻小跑着上前，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将这里，收拾干净。”嬴政淡淡地吩咐，仿佛刚才那个失态咆哮的人不是他。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丝帛，仔仔细细地，将掌心的血迹擦去，不留痕迹。
就在这时，一名御医提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听闻龙体有恙，臣……”
“退下。”
嬴政冷冷地打断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可是陛下，您的身体必须静养，万万不可再操劳……”御医焦急地劝谏。
回答他的，是嬴政冰冷的视线。
那目光，让御医瞬间如坠冰窖，把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嬴政不再理他，径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
“将北境加急的奏折，呈上来。”
一名宦官不敢怠慢，连忙从一旁捧来一摞沉重的竹简。
嬴政随手拿起一卷，展开。
是关于匈奴近期在边境异动的军报。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甚至还残留着没能完全擦净的暗红。
大殿内，烛火摇曳，将他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嬴政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竹简的文字上。
一行，又一行。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一份军用地图，最终，停在了“河套”二字之上。
一抹早己凝固的血痕，印在了那冰冷的竹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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