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间的火苗“噼啪”舔着锅底，把林秀的侧脸映得红扑扑的。她正用长柄勺搅着锅里的腊八粥，红豆、绿豆、花生混着糯米在沸水里翻滚，甜香顺着锅盖的缝隙往外钻，缠在梁上悬着的腊肉串上，倒比往年多了几分热闹的暖意。
“晴晴，把桌上的白糖递我点。”林秀回头喊了一声，手腕翻转间，勺底带起一串浓稠的粥沫，“今年的豆子特别好，你哥从镇上粮站换的，说是新收的晚豆，熬出来沙糯得很。”
苏晴应声走过去，手里还攥着块刚烤好的红薯，外皮焦脆，掰开时冒出的热气里裹着蜜似的甜。她把白糖罐放在灶台上，看着嫂子往粥里撒糖，冰糖块在热粥里慢慢化开，在表面浮起一层亮晶晶的甜霜。
“嫂子，你说县城的庙会，会有卖糖画的吗？”乐乐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灶间，小手里捏着半截蜡笔，鼻尖蹭着点灰，像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花猫。自从昨天听苏磊说要去县城赶庙会，她就没安生过，吃饭时念叨，睡觉时还在梦里喊“糖葫芦”。
林秀被她逗笑了，用手背擦了擦她的鼻尖：“肯定有，不光有糖画，还有踩高跷的、舞龙的，比村里的年货节热闹十倍。”
“真的？”乐乐眼睛瞪得溜圆，小脚丫在青砖地上踮了踮，“那我要让爸爸给我买个最大的糖老虎！还要看舞龙，上次在电视里看见，龙的眼睛会亮呢！”
苏晴靠在门框上，听着姑侄俩的对话，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碎金似的光斑。她想起昨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煤炉边聊天，爸爸说县城的庙会是腊月里最热闹的去处，有卖年画的老摊，有唱大戏的台子，还有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说得乐乐眼睛都首了。
那时候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去县城看看。
这个念头像颗发了芽的种子，在心里悄悄拱了拱。她在上海待了快十年，见过陆家嘴的摩天大楼，逛过南京路的繁华商场，却很少有机会好好看看老家的县城。记忆里的县城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一条主街贯穿东西，路边是低矮的砖房，供销社的柜台比她还高，售货员阿姨总爱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
“哥，嫂子，”苏晴忽然开口，声音被灶间的热气烘得有点软，“我想提议个事。”
苏磊刚从外面劈柴回来，正拍着身上的雪沫子，闻言愣了一下：“啥事？你说。”他的眉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在灯光下闪着亮，像落了层碎星。
“正月初六那天，咱去县城转转吧？”苏晴看着他，又扫过林秀和乐乐，“爸不是说有庙会吗？正好一家人去赶赶热闹，我也想看看县城现在啥样了。”
话音刚落，乐乐就蹦了起来，手里的蜡笔“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去县城！去县城！我要去看舞龙！”
林秀手里的长柄勺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真去啊？那可得提前准备准备，给乐乐穿厚实点，县城风大。”她转头看向苏磊，“你那天跑运输吗？要是忙的话……”
“不忙！”苏磊立刻接话，把手里的柴刀往墙角一靠，声音亮得像劈开了冰面，“早早就跟车队打好招呼了，正月里歇半个月，专门陪家里人。别说去县城，就是去市里，我也能腾出空来！”
他走到苏晴身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其实我早就想带你去县城看看了，前两年新修了条商业街，听说比镇上气派多了。还有县文化馆，去年翻修的，里面有咱村老木匠雕的龙柱，上次拉货路过瞅了一眼，那叫一个精致。”
妈妈端着刚纳好的鞋底走进来，正好听见这话，笑着说：“去县城好啊，我也想去看看新修的文化馆。你姥姥以前总说，她年轻的时候，县城的戏楼子是方圆十里最热闹的地方，可惜后来拆了，现在能有个新地方看看戏，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爸爸跟在后面进来，手里捏着个旱烟袋，没抽，只是着烟杆上的包浆：“去就去，我也想尝尝县城那家老字号的羊肉汤。前几年跟你李大爷去喝过一次，那汤熬得，白得像牛奶，撒上点香菜，喝一口能暖到脚心。”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早就盼着这个提议似的，瞬间就把去县城的事定了下来。乐乐兴奋地围着灶台转圈，嘴里哼着自己编的歌谣：“去县城，看舞龙，买糖画，喝甜汤……”林秀己经开始盘算要带的东西，念叨着“得把乐乐的小棉靴找出来”“晴晴的围巾是不是该织个新的”，苏磊则在一旁补充“县城有出租马车，不用走路”“我知道哪家的糖葫芦最甜”。
苏晴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她原本还担心，大家会不会觉得麻烦，毕竟去县城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爸妈年纪大了，乐乐又小，可没想到，每个人都带着雀跃的期待，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出行，而是一场早就该赴的约定。
“那咱就说定了，正月初六，去县城！”苏晴举起手里的红薯，像举着个小小的火把，“到时候，我请大家吃羊肉汤！”
“好！”乐乐第一个响应，小巴掌拍得通红，“姑姑请喝羊肉汤，我要喝两大碗！”
爸爸笑着敲了敲烟杆：“你个小丫头片子，能喝半碗就不错了。到时候让你爸请，他去年跑运输挣了不少，该他出血。”
苏磊也不推辞，乐呵呵地应着：“行，我请！不光请羊肉汤，还要给我妹买条新围巾，给我闺女买个会亮灯的玩具，给我爸妈……”他挠了挠头，眼睛一亮，“给我爸买瓶好酒吧！上次听他念叨县城的‘老白干’，说比镇上的烈。”
妈妈在一旁嗔怪：“就你惯着他，喝那么多酒干啥？不过……买瓶也行，过年嘛，少喝点解解乏。”
灶间里的笑声像锅里的腊八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甜得能溢出来。苏晴看着墙上的挂历，正月初六被红笔圈了个圈，像个小小的句号，又像个崭新的起点。她忽然觉得，这场县城之行，或许不只是为了赶庙会、看热闹，更是为了填补那些被岁月拉开的距离——她想看看家人生活的这片土地，想走进他们常挂在嘴边的“县城”，想把自己的轨迹，和他们的生活，再紧紧地交叠在一起。
暮色渐渐浓了，窗外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粒，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灶间的腊八粥己经熬好了，林秀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到苏晴面前，碗里浮着几颗的红枣，像沉在水底的红玛瑙。
“快喝，刚出锅的，暖身子。”林秀笑着说，“喝了这碗粥，离去县城又近一天了。”
苏晴接过碗，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却模糊不了她眼里的期待。粥里的甜混着心里的暖，在舌尖慢慢化开，像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欢喜。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正月初六这个日子，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那是家人的约定，是温暖的期盼，是她和这片土地，重新靠近的开始。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灶间里的暖意，却像春天的嫩芽，己经悄悄钻破了冻土，只等着那一天，迎着阳光，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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