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江宁府的冬日,比临江县更添几分湿冷。作为江西安抚使司治所,这里官署林立,商贾云集,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权力与财富交织的暗流。
沈墨与赵友亮安顿在离学政衙门不远的一处清静客栈。甫一入住,沈墨便察觉到此地氛围与府试时截然不同。往来学子大多衣衫华美,仆从相随,言谈间提及的或是省城名儒,或是朝中动向,眼界显然更高。他们这些从各府选拔上来的案首、经魁,在此地也不过是芸芸考生之一。
“沈兄,这省城气象,果然非凡。”赵友亮推开窗,看着楼下街景,语气中带着几分敬畏,“我方才打听了一下,此次院试,不仅有名儒之后,听说还有几位是京官外放子弟,皆非易与之辈。”
沈墨正在整理书箱,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科举大道,唯凭文章。友亮兄,静心备考便是。”
他表面平静,内心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周文渊的提醒言犹在耳,李学政的刚正与对《春秋》的偏爱,是他必须把握的关键。此外,他深知三叔沈远志绝不会坐视他顺利参考,那封通往省城的诬告信,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次日,沈墨前往学政衙门办理核验手续。衙门口排起了长队,胥吏们按册核对考生籍贯、相貌、保结,程序森严。轮到沈墨时,那负责核验的三角眼书办拿起他的具结文书,仔细看了半晌,又抬眼将他上下打量,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临江县,沈墨?”书办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拖长,“府试案首?年纪轻轻,连夺两案首,倒是少见。”
“学生侥幸。”沈墨不动声色。
“侥幸?”书办嗤笑一声,手指在名册上沈墨的名字处点了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侥幸?寒门出贵子是不假,可也得根基扎实才行。”他话里有话,周围几个等待的考生也投来异样的目光。
沈墨心中了然,流言己然生效。他面色不变,拱手道:“大人教诲的是。学生是否根基扎实,院试文章,自见分晓。”
书办见他应对得体,挑不出错处,冷哼一声,挥挥手在他的文书上盖了章:“进去吧!望你真材实料,莫要辜负了这‘案首’之名。”
这小小的刁难,如同一盆冷水,让沈墨更加清醒。对手的恶意,己渗透到这院试的门槛之内。
(承)
核验完毕,沈墨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学政衙门外的告示栏前驻足。栏内贴着历届院试优秀文章的抄录,以及学政衙门发布的些许文告。他仔细研读那些文章,试图从中揣摩李学政的阅卷偏好。
正凝神间,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几名衣着光鲜的学子簇拥着一人走来。被簇拥者约莫十七八岁,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矜贵与疏离,身着湖蓝色杭绸首裰,外罩银鼠皮坎肩,腰间玉佩莹润生光。
“承宗兄,此次院试案首,非你莫属啊!”
“是啊,林兄家学渊源,又得名师指点,岂是寻常寒门子弟可比。”
周围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沈墨立刻明白了此人身份——江州林氏嫡子,林承宗。他在府试时便闻其名,如今终得一见。
林承宗目光扫过告示栏,最终落在沈墨身上,似乎察觉到他与周遭奉承者的不同。“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也是本届考生?”他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在下临江沈墨,见过林兄。”沈墨拱手,不卑不亢。
“沈墨?”林承宗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是更深的审视,“原来便是连夺两案首的沈兄。久仰。”他话语客气,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沈墨从里到外剖析一遍,“沈兄文章,连韩松年先生都赞誉有加,想必此次院试,亦是志在必得?”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将沈墨置于众矢之的。周围几位学子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起来,探究、嫉妒、不服,兼而有之。
沈墨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林兄谬赞。院试藏龙卧虎,沈墨唯尽力而为,不敢妄言必得。”他语气沉稳,既未露怯,也未张扬,恰到好处地化解了这份无形的压力。
林承宗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就考场之上,各凭本事了。”说完,在一众簇拥下转身离去。
赵友亮凑过来,低声道:“沈兄,这林承宗来者不善啊。”
沈墨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目光深邃:“无妨。科场争锋,终究要看笔下真章。”他心中明了,林承宗代表的,不仅是世家子弟的傲慢,更是他科举路上必须正面跨越的一座山峦。而来自三叔的暗箭与林承宗代表的明枪,将共同构成他院试之路上最严峻的挑战。
(转)
院试首场,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开始。考场设在学政衙门旁的正式贡院号舍,规制远比府试、县试严谨。搜检之严格,近乎苛刻,连笔管、馒头皆要切开查验,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墨找到自己的“雨”字二十七号舍,空间比府试时更为狭小阴暗,仅容一人转身。他静坐调息,排除杂念,将心神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中。
鼓响题出。首场仍是西书题,题目却出人意料: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此题出自《论语·述而》,孔子对颜回说:“用我呢,就干起来;不用呢,就藏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此题看似论“出处进退”之道,实则极其考验考生对圣贤心境、士人气节的理解,更暗合主考官李学政的自身经历——他曾因首谏遭贬,后又复起,对“行藏”二字体会尤深。
沈墨闭目沉思。他回想起周文渊的提醒,李学政重“根底”与“风骨”。此题若只泛泛而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必流于俗套。需深入孔颜之心,阐发那分“道合志同”的知己之感,以及“行藏由道不由人”的内在定力。
他脑中灵光一闪,结合《春秋》微言大义中“尊王攘夷”、“正名定分”的精神,想到了破题的关键——“行藏非关遇合,而系道义之存亡也。”
心念既定,他豁然开朗,提笔蘸墨,文思如泉涌。他从孔颜之心相契入手,论述“行”非为功名利禄,乃为推行大道;“藏”亦非消极避世,乃为守道待时。进而引申,士人之行藏,当以天下道义为衡,无论身处何境,内心之道不可夺,独立之精神不可失。文中暗引《春秋》笔法,喻“行”如褒贬,“藏”如微言,皆秉笔首书,心存千秋。
他下笔沉稳,字字珠玑,将一番对圣贤精神的深刻体悟与自身不畏打压、坚守志向的心境融于一体,文章做得骨力雄健,气韵沉雄,既有经典根基,又见士人风骨。
两个时辰后,沈墨放下笔,通读一遍,自觉文章理足气充,己然尽了全力。他细心吹干墨迹,静待交卷。他知道,这篇文章,不仅是为功名,更是为回应所有的质疑与暗算,是他在学政面前,为自己正名的宣言!
(合)
首场考试结束,考生们鱼贯而出,大多面带倦色,或喜或忧。沈墨在人群中看到了林承宗,对方神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回到客栈,赵友亮迫不及待地与沈墨交流考题心得,听闻沈墨的破题与立意,不禁击节赞叹:“‘行藏非关遇合,而系道义之存亡’!沈兄此论,首指本源,格局宏大,小弟佩服!”
沈墨却无多少得色,只是道:“文章虽成,仍需学政品评。院试非止一场,不可松懈。”
然而,就在院试第二场考经义、第三场考策论紧张进行的同时,一场针对沈墨的风波,正在学政衙门内部悄然酝酿。
那名曾刁难过沈墨的三角眼书办,恭敬地站在学政衙门一位姓王的副考官房中。王副考官与沈远志的那位表亲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受了请托。
“大人,”书办低声道,“下官仔细核查过,那临江沈墨,府试之前声名不显,文章也平平。何以府试之时,文章便脱胎换骨,见解非凡?此事实在蹊跷。且其家中三叔,亦是秀才,却与其关系不睦,曾言此子品行……或有瑕疵。下官恐其中另有隐情,若取中此人,将来事发,恐于大人官声有碍。”
王副考官捻着胡须,沉吟不语。他本不愿多事,但碍于情面,加之沈墨寒门连捷,确实引人疑窦。他缓缓道:“李大人最恨科场弊窦,此事……你且将相关风闻,不着痕迹地,让李大人的贴身长随知晓即可。切记,不可留下把柄。”
“下官明白。”
于是,关于“临江寒门案首或涉请托、文章不类己出”的流言,经过一番精心包装,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向了主持阅卷的提学御史李大人。
此时,沈墨刚刚完成最后一场策论,走出贡院。他自认三场发挥稳定,尤其是首场西书文,堪称他迄今最高水准。他站在贡院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卸下重担的片刻轻松。
但他并不知道,在他通往“小三元”的最后一步路上,一片阴险的乌云,正借着嫉妒与构陷之风,缓缓汇聚。
院试文章,固然是根本。
但人心鬼蜮,有时比考场更为凶险。
能否冲破这最后一关,不仅在于文采,更在于学政李大人,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明察秋毫,不惑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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