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确实比之前那破败小院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虽不算多么奢华，但院落小巧精致，带着一方小小的池塘，几丛翠竹掩映着三间正房，窗明几净，更重要的是，拥有了独立的小厨房。
这意味着一日三餐不必再看大厨房的脸色，也多了几分隐秘性。
搬过来的过程很顺利，王氏那边派来的两个粗使丫鬟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后，便被姜桃寻了个由头打发去外面伺候，轻易不得进内室。她不习惯，也不信任侯府里的人。
内室里，沈醉被安置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下垫着新翻晒过的柔软褥子，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窗外竹影摇曳，滤过的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醒着，却很少说话。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安静地蜷缩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半垂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掩去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片沉寂的阴影。
姜桃给他换药、喂水、喂一些清淡的米粥，他都异常配合，不反抗，也不回应，仿佛这具身体只是一具空壳，灵魂早己飘远。
只有偶尔，当姜桃端着药碗靠近，或是需要检查他背上比较深的伤口时，他身体会瞬间绷紧，指尖下意识地抠进身下的褥子里，泄露出一丝极力隐藏的紧张与戒备。
他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硬冰冷的墙。
姜桃也不强求。她自顾自地做着事，换药时动作尽量轻柔迅速，喂饭时耐心细致，偶尔会低声说一两句“烫，慢点”或者“伤口愈合得不错”。她不去刻意触碰他那敏感的心防，只是用行动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相对安全。
她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于一个被整个世界恶意对待过的孩子，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和契机。
这契机，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午后却忽然闷热起来，乌云沉沉地压着天际。沈醉背上一处较深的伤口，因着这闷湿的天气，开始隐隐作痛，继而发起炎来，红肿了一片，摸上去烫得吓人。
姜桃发现时，他的额头己经覆上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她心里一沉，知道这是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热复燃，比之前那次更凶险。
“得重新清创上药，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她端来准备好的温盐水和干净布巾，语气平静地告知他，没有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哄骗。
沈醉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忍痛而微微痉挛。当姜桃用沾了盐水的布巾小心翼翼擦拭那红肿发炎的伤口时，剧烈的刺痛让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瘦弱的脊背瞬间弓起，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他死死咬住下唇，硬是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唇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泛白的齿印。
姜桃看着心疼，手下动作却不敢停，清理必须彻底。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就在她清理完伤口，准备涂抹上王氏那边“施舍”过来的、品质普通的金疮药时，一首紧绷着、沉默忍受的沈醉，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桃花眼里，此刻盈满了生理性泪水，将落未落，眼尾和鼻尖都泛着可怜的红。
他就用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姜桃，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和戒备，只剩下全然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无助。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瘦弱的小手，轻轻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和难以启齿的羞怯，拽住了姜桃正在忙碌的衣袖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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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抱抱。”
“抱抱……才能好。”
姜桃的动作彻底顿住了。
她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拽住自己衣袖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再看看他那张布满泪痕、写满脆弱和渴望的小脸。这一刻，什么未来暴君，什么心机深沉，统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极度缺乏安全感、本能地向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人寻求安慰的孩子。
那声带着哭腔的“姐姐”，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没有丝毫犹豫，放下手中的药瓶，俯下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蜷缩着的、滚烫的小身子，整个儿拥入了怀中。
她的怀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和淡淡的、皂角的清新气息。
沈醉在被她拥入怀中的那一刻，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那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断裂。他像是终于找到了避风港的溺水者，将滚烫的小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两只小手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声地抽噎起来。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委屈的、劫后余生般的低泣。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姜桃颈侧的衣襟，烫得她心里一阵发酸。
她轻轻拍着他瘦削的、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动作生涩却充满耐心。
“没事了，没事了……”她低声重复着，像念着某种安抚的咒语，“姐姐在呢。”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夏雨终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发出清脆的声响。室内却因为这紧密的拥抱，而显得格外静谧温暖。
过了许久，怀中的抽噎声渐渐平息，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只剩下平稳却依旧有些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姜桃低头看去，沈醉不知何时，竟然在她怀里睡着了。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高烧和疼痛耗尽了力气，也许是这个怀抱终于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他睡得很沉，眉头虽然还微微蹙着，但脸上那种孤狼般的戒备和冷漠却消散了许多，显露出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难得的恬静与依赖。
他的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她胸前的一缕头发，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会消失。
姜桃没有动，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他靠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为这静谧的一刻奏响的背景乐。
她看着怀中孩子安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份依赖或许始于雏鸟情节，始于病痛中的脆弱，甚至可能夹杂着一些生存的本能算计。
但她同样知道，这一刻的信任与贴近，是真实的。
这堵冰墙，终于被她用耐心和一点点温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那道裂缝里透出的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让她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雨还在下，怀中的孩子睡得正沉。
姜桃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些，目光却投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庭院。
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此刻，他们相互依偎，在这风雨飘摇的侯府深处，拥有了一方暂时的、温暖的天地。
至于那份“要抱抱才能好”的依赖，究竟是暂时的慰藉，还是更深羁绊的开始，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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